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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節 愛他恨他(第三更)

似乎是因為要去瀚海,一去不定幾日,狄阿鳥連夜給郭嘉寫信,給牛六斤寫信,給謝先令寫信,給郭嘉寫信,給德稜泰寫信,給司地局的參士們寫信,給張鐵頭寫信,最後又要政事閣起草明告,昭告天下,令百姓們結束春耕,修兵部武,一個月後召集鄉老,在漁陽召開國民大議。♀

天不亮,犍牛們就分別手持書信、令牌,飛一樣馳騁。

王明誠被驚醒幾次,後來睡不著,就爬起來,披著衣裳出來,到山崖邊散步。

中天一輪圓月垂在天幕,崖下山谷白亮與陰暗交替,遠近的狼啼和磷火給夜色涂上層層的陰森,時而風起,飄衣扯帶,盯著對面,遙遙數百步之外的另一崖頭,似乎有幾個活物……而回過偷來,在不遠處點著明亮的篝火和吊銅,幾個參士圍繞著狄阿鳥,倚岩石和木桌起草文書,時而狄阿鳥會親自執筆,時而他會站起來揮動手臂向人說明,時而他會左右踱步,听人宣讀起草好的文書,君臣幾個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商討國家大事和數十萬人的戰爭。

多麼奇怪的君臣呀。

好像他們為了改換思路,專門跑到這荒漠之上辦公一樣。

山崖後面的坡並不陡峭,往右手的方向是山峰所在,那兒比較高,佇立著幾塊岩石,王明誠一霎那入了意境,負手站在崖邊,仰頭看那一**月。

不知何時起,幾絲古怪的樂聲開始在耳邊縈繞,極是獨特,像歌者沙啞了一點兒的嗓音,又似春水在壺中流轉,珠落盤沿,音漸漸高去,千轉百回,帶有一股撲面的憂傷,等調兒再低俯游動,好像絕世的麗人鉛華洗淨,悠悠低語,暗訴衷腸,感染力又增幾分。

王明誠痴了一樣在這天籟中迷失。

他不知何人吹奏了這一曲,樂器發聲空靈,樂曲哀而不傷,似曾將某個神秘部落從古到今的喧囂一頁一頁展開。

他極想知道何人吹奏,而吹奏的又是何種樂器,不知不覺移步。

往右走了數十步,眼前現出一塊被風化的奇形大石,下頭窄,上頭平,跟朵矮蘑菇一樣,上頭盤腿坐著個白衣少女,柔順的頭發披散下來,在風中狂舞,像是狄阿雪。

不知為何,王明誠心中一緊。

這兒不會有旁人,就是狄阿雪無疑,他靜靜地站在一旁,等狄阿雪一曲停歇,好上去說話。不知不覺再走近一點兒,看到了那樂器,被狄阿雪捧在唇邊,像一只微縮的牛頭……

頓時一個听說過,但沒有見過的名稱在王明誠腦海里閃了一下︰牛頭塤?

據說東夏國燒的陶器里頭就有這東西,但他畢竟沒見過,沒敢斷定。

樂聲中斷,狄阿雪扭過頭來,問他︰「是你呀。你來找我?」

王明誠尷尬了一下,生怕狄阿雪以為他是專門找來沒話找話的,連忙說︰「公主殿下。我是想讓你再勸一勸大王。」

狄阿雪歪著頭想了一下,說︰「你怕他遇到危險嗎?」

她幽幽地說︰「你不必擔心。他不會有事的。瀚海里有我們東夏的觀測點,他一直都很關心這些。」

王明誠入題了,苦笑說︰「就是不會遇到危險也不是探險的時候,現在是什麼時候,兩國大戰在即,形勢瞬息萬變,他一國之王,深入大漠,多則半個月一個月,少則十余天,形勢有變,群龍無首呀。」

狄阿雪嘆了一下氣說︰「那有什麼辦法?」

王明誠不忍心地說︰「你是他阿妹呀。你不擔心他嗎?你不擔心戰爭嗎?」

狄阿雪笑了笑,輕聲說︰「擔心有什麼用。♀他自小認準了什麼就幾頭牛都拉不回來。一開始,他想干什麼,我們就怕。我阿爸怕。我阿媽也怕。我也怕。後來就不怕了。我們知道,他都能做到。他說要入瀚海,那就是他什麼都安排好了吧。或者入瀚海就是掩人耳目呢。拓跋氏寇邊挑釁,戰爭提前,在這兒大張旗鼓,也許就是告訴拓跋氏,我準備從瀚海攻打你,正在做準備呢,實際上,他可能已經下手了。把我們放在這,就是撇下我們,自己干他的大事去了。」

王明誠往前走了兩步,發現她是笑著,但是眼楮里卻全是淚水,不由心里又一緊。

狄阿雪又說︰「他想什麼不給我講,我有什麼辦法?」

她又持了牛頭塤,吹鳴了兩聲,放下來,聲音卻是一變,大聲說︰「王明誠。你也別擔心,他不是個孤賭一注,臨時抱佛腳的人。瀚海不能行軍,他就不打仗啦?要是他一心把精力放到瀚海這兒,萬一不能行軍呢?所以事有反常……本來他是帶著董老太爺的,現在把董老太爺也扔南邊了,說明他改了主意。事出反常則必有妖。別為他瞎操心。你要是有心情,陪我看月亮吧。」

王明誠到她一旁的石頭邊坐下,抬起頭看月亮。

月亮出了奇的大,對面山崖就在月亮底下,原先看到活物這回清晰了,一只不怕人的草原狼,仰頭蹲在上面。

那匹狼終于忍不住,仰頭長嗥。

夜里靜謐得只有冷風和狼嗥。

狄阿雪回頭望了一眼,給王明誠說︰「我從小就喜歡一個人坐著看月亮,可他從來也沒陪我看過。他是一個不看月亮的人。他不懂得這月光的輕柔和美麗,只知道月亮可以給他光亮,讓他能夠和伙伴一起玩。現在,他還是不看月亮,我不知道他一天就睡三個時辰,甚至三個時辰都未必睡到,忙來忙去忙什麼……我心疼他。」

這是個無關的話題,王明誠「哦」了一聲。

狄阿雪又說︰「我心疼他,想替他分憂,我想證明我也弓馬嫻熟,可以征戰四方,我也想證明我能起草檄文,可以治理國家。可他只把我當成他的阿妹,一說就是‘阿雪,集市上好熱鬧,你不去走走嗎,別悶在家里,要不找幾個女伴,去打打獵’,說起來難以相信,他竟然以嫁不掉我為恥,他答應董老太爺出兵,據說因為董老太爺答應他給我作媒。你覺得他可笑不可笑?」

王明誠連忙說︰「這是疼愛你呀。」

狄阿雪冷冷地說︰「疼愛?他對嗒嗒兒虎他阿媽,對謝小婉才是疼愛好不好?」

想了一下,她又說︰「他就是怕人笑話他。怕人笑話他阿妹嫁不掉。他現在可怕別人笑話他了,連漂亮的女人也不敢多招惹。以前都沒有的。」

王明誠想了想,心里不這麼認為,卻不敢多說。

狄阿雪喃喃地說︰「當一個人充滿野心的時候,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腳下,他不再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壞小孩,變得一絲不苟,一錯不犯,心里對有些人煩得要死,還要褒獎人家。動不動說,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我寧願沒有東夏,也不想讓他這個樣子,愛不敢愛,恨不敢恨,他都不像阿孝、阿田一樣,惦記著報仇血恨。你不知道我阿爸多好,把他養大,把我養大,可他竟然能忘了仇恨。我恨他。恨他。他就是個偽道學,就是可恨——你等著看,他還會一心想讓你留下。」

終于事關王明誠了。

王明誠終于有了插話的時候,連忙問︰「一心讓我留下?讓我留下干什麼?」

狄阿雪說︰「你是他眼里的大才。」

王明誠苦笑道︰「我只是個對金石地輿感興趣的學子。」

狄阿雪又說︰「沒錯。你要不是,他還沒興趣呢。他故意把我和你放在一起,他以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她幽幽地說︰「不過,你並不討厭。至少可以讓你陪我一起看月亮。而且,你沒有野心,一個沒有野心的人,擁有平靜的內心,而且就不會像他一樣總見不到……」

王明誠有點兒欣喜,不知不覺的。

狄阿雪問︰「你會下棋嗎?」

王明誠毫不客氣地說︰「堪稱國手。」

狄阿雪帶著嘲諷說︰「他連棋都不會下……我阿師是大國手,他都沒心去學的。他自幼為了學琴拜的師,可現在呢,除了以前記熟的幾個曲子,其它的譜他全忘光了。他忙著干什麼?你說他還有什麼樂趣。他連平時走路,身上都綁上幾十斤重的鐵砂;怕傷眼楮讀不下書的時候,就讓別人讀給他,四個人為他讀書,一天下來,一人就喝光了兩大壺茶;有時候正在睡覺,突然一跳起來,問︰我要見的誰誰誰來了嗎,我感覺他來了,別讓人家久等。他活得怎麼就這麼累呀。」

王明誠「啊」了一聲,眼神里卻全是敬佩。

狄阿雪嘆一口氣。

王明誠不知道她嘆什麼氣,陪著她坐著,心里卻在說︰「要是天下的王公大臣都像狄阿鳥那樣就好了。」

突然,狄阿雪哭了,前後矛盾地說︰「我也愛他。他就是個笨蛋,傻瓜,想讓別人過得都好呀。」

王明誠試著勸她,插了幾句話,卻不知道從哪里勸好。

她埋頭到臂彎里,哽咽說︰「我心里很苦。很苦。沒有人能知道,沒有一個人能知道。」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把牛頭塤交給王明誠,揩了揩眼淚說︰「幫我拿著。我沒事了。心里好多了。別告訴我阿哥我哭了。他就喜歡大驚小怪的,好像別人都應該像他一樣,沒事兒就傻笑。」

王明誠這時才記得提著牛頭塤問︰「這是什麼樂器?听起來就像天籟一般。」

狄阿雪瞥了一眼,說︰「塤。」又說︰「你稀奇,送給你吧。嗒嗒兒虎攢一大堆,可舌頭天生笨,跟他阿爸一樣,吹得死難听。」

王明誠試著問︰「嗒嗒兒虎?」

狄阿雪解釋說︰「我佷兒。被他送高顯去給人家做人質了。好好一個可愛的孩子,被個馬匪養得一身臭氣,你要是肯留在東夏,等他回來,我帶他找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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