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認為這只是一場虛妄的等待,而她獨自行走在這巷子五十六年,這樣的道路,走得必然辛苦。她如尋愛的女女圭女圭,拉著故人的手,幸福而陶醉地來索愛。
可是要先下手為強,不著痕跡地讓她中了圈套,莫然倒抽了口涼氣,為自己的小伎倆而羞愧。曾立民說自己的出現便是一種傷害,似一柄利劍了無痕跡挑動佟沁月五十六年守候的姿態,他到底看出了什麼?
莫然陷入一場兵荒馬亂之中。
「然然不要離開我。」佟沁月的聲音帶著失去控制地慌張,她也是怕著的,怕莫然跟陸冬語一樣地離開,連挽留的機會都沒有留給她。
莫然望著白面白發紅衣紅唇的佟沁月,曾經的她燦若桃花映灼了陸冬語的眼,曾經的她紅粉融融,他說狐仙從畫里跑出來了,可是再曾經的艷麗終究逃不過歲月的洗禮,「婆婆,為什麼你不學著敞開心懷去接受另一個人呢,比如曾五貴。」
「五貴?」佟沁月笑了出聲,她的表情告訴莫然這是多麼好笑的一件事,有風拂來,她的紅裝擺動,「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跟錦兒說過,愛情就是心里有了一個人,心再也給不了其他人。」
空中又開始滴答起了雨點,突如其來,又綿綿不絕。
「冬語是愛著我的!我的心只留給了他。」她被愛情辜負,卻還相信愛情。「離別才知相對當日那麼好。」
這是一種怎樣的執著,過盡千帆之後,仍執著到摒棄世俗,執著到離別才知相對當日那麼好,她無法自禁地念著陸冬語的好,難道對陸冬語和蘇錦的雙雙失蹤就沒有產生過質疑?
突然間天昏地暗,天黑得很快。
「然然,你還沒吃飯吧?可不能餓著肚子,瞧你蒼白瘦削的小臉都縮成一小團了。」佟沁月拉著莫然就走,莫然的手心溫暖了很久。
五十六年,佟沁月的心沒有死去,她的熱情還在。
她說過莫然和陸冬語長得很像,似是故人,莫然不忍違背她和她這段際遇中的一抹溫情。
明天是停是留是走?
也罷,不去想這麼多,明天的事情就留到明天,明天?明天誰也沒法預測,不是嗎?
***
微雨將盡,落下滿地的嘆息,無人的小巷空寂寥廓。
讓人不由沉思前事,訴說著一段段的過往情愫,不妨說盡而愈不盡。
一大早,曾五貴便出現在莫然面前,一副離別在即的表情。
「曾先生,婆婆說她的胳膊越來越抬不起來,我答應過婆婆,今天早上給她梳妝。」莫然不動聲色。
曾五貴很有禮貌地摘下鴨舌帽,用手輕輕地撢了撢帽沿,了然又不太客氣的說道︰「不要讓我撕破你的偽裝,莫小姐,開個價?」
「開價?」莫然根本不屑這場交易。
曾五貴似笑非笑地說道︰「多少錢你願意離開這里,開個價?」
莫然直了直身子,承受不起的樣子,「曾先生,你在怕什麼?」
曾五貴的眼楮直直的射向莫然,用手捻著腮,「陸冬語到底在哪?是他讓你來這里的嗎?是嗎?是嗎?」那表情活像風平浪靜的海面上驟然猛現的巨獸,險惡莫測。
面對眼前這個老男人的連連追問,莫然頎長的脖子搖動著,她恐怖地往後退,心弦繃得緊緊的。
轉眼間,曾五貴轉換了語氣,他知道再多的籌碼也打動不了莫然,「莫小姐,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追究,她被陸冬語傷了一生,放過她!離開這里!」
莫然頓了頓道︰「你沒看到婆婆在嘗試著微笑了嗎?」
微笑?佟羿陽也說了,五十六年來,終于看到佟沁月笑了。
曾五貴怔怔然,是的,她笑了,臉上何時漂浮著笑意,恰似舊年里的笑,美妙歡愉,依舊透著至潔至純無暇無玷,還是那麼美!
這不正是自己奢望的嗎?曾五貴僵住身子。
「曾先生,你相信陸冬語愛著婆婆嗎?」話一說出口,莫然覺得不該問,曾五貴口中的陸冬語一定不是好人。
果然,曾五貴說了一句話便走了,他的背影頹喪疲憊,他說︰「那只是一場窮途末路的愛。」
***
莫然踏進宅子,朝生暮死的味道依舊,世人都在哀悼佟沁月的人生,也只有她,安然地在這殘敗的地方憶盡平生心事,離別過,才知相對當日那麼好。
半殘的紅燭靜靜地流淌著,佟沁月獨自孤影,披散著蒼蒼的白發靜坐等候,莫然拿起梳妝台邊的木梳給她梳理著,再隨順不過的場景,任時間一點點的老去。
「那時的錦兒也是這樣給我梳妝,錦兒的眼楮又黑又純淨,錦兒的麻花辮編得簡單順滑,真好看。」佟沁月提起了蘇錦,嘴角邊涌起笑。
莫然沒拿住木梳,當啷一聲墜落在地上。
莫然撿起,對著鏡子中的佟沁月回之一笑,佟沁月眯起眼楮,臉上的表情溫和,過往的情誼滲著紅棗銀耳羹的香甜,「錦兒就這樣站在我身後給我卸去頭發間的珍珠發卡,然然你身上的味道跟她好象好象,徐嬤嬤拿小黃魚考驗錦兒,錦兒沒要,她是真
心地對我好。」
莫然不知道該附和什麼,輕聲「哦」了一聲,她有點害怕,生怕佟沁月一個回頭,問起蘇錦跟她之間的關系。
佟沁月繼續著,「錦兒會做一手的好菜,冬語愛吃,我也愛吃,她的家人一定很幸福!不知錦兒是不是跟我一樣也老了?老了太可怕!」佟沁月把鏡子背過去,不再看鏡中的自己。
沒有任何人可以贏過歲月,蘇錦當然也老了。
莫然的手不停歇,綰起一個發式繁復的髻。
微弱的光線在一屋子的黑中搖搖晃晃,佟沁月綿軟無力地望著竄動的火苗,那天的火似乎還在不停地燃燒著,滾燙滾燙,她大聲地叫道︰「冬語,不要走!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