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逼著自己一切莫想莫念,可又不願上床歇息。在渾渾沉沉間,終于趴在桌子睡了過去。
夢里哥哥又牽起了自己的手,爹娘微笑著跟在身後,一家人其樂融融。瞬間兄長爹娘卻又一臉怒容注視著她,天空中下起了雪,她一人站在了西華桃前,枝葉枯黃,白雪簌簌,她越瞧越冷,身子都有些發抖。
她輕輕夢囈了一聲,這才慢慢地雪化日出,而西華桃上又冒出了女敕芽。
碧落身上也漸漸暖和了起來。她一心要留連在夢里,等著見到西華桃再開出滿樹桃花。可突然間天空驟黑,電閃雷鳴,一道閃電劈了下來,將西華桃劈成了兩半,一側焦黑,半生半死。
碧落嚇得叫出了聲,頓時驚醒,醒來才明白只是一場夢而已。可想起適才的夢境,仍是叫人心驚肉跳。她又趴到了桌上,茫然地思量了片刻,一探手,發現昨夜自己放在桌上的碎杯子已經不見了。
她一愣,坐直了身子,便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身上滑了下去,自己身上又倏然一冷。
昨夜不曉得是誰,為她披上了一件黑色的薄氅,現在卻掉到了地上。碧落狐疑著蹲抱起了那件薄氅,又寬又大,瞧不出是誰的。可再貼得近了,卻聞到上面隱隱傳來一股淡淡的酒味。
她頓時便像被雷擊中了一般,怔愣了半晌。她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只是猛地站起了身,抱著黑氅沖了出去,一把推開了對過那門︰「喬瑜……」
里面已經被清理得干干淨淨,沒有文書,沒有短簫,一個人也沒有,若不是房間內還殘留著隱隱的酒香,這里便好像從來沒有人來過一般。
昨夜那隔窗而望的人,已經不曉得哪里去了。
兩個丫鬟從門前輕快地跑過。碧落忙叫住了她們︰「常明侯……房里的人呢?」
「剛剛有位將軍來見侯爺,說軍情有變,皇上召他回曲靖。常明侯才走了不久。」一個丫鬟答道。
碧落茫然地點了點頭,那兩個丫鬟又快步朝外面跑去。♀
「你們跑什麼?」碧落回過神來,「是邱繹出事了麼?」
「沒有沒有,二少爺還睡著呢。」兩個丫鬟又停下了腳步,「他們說閬華山好像起火了,我們只是好奇,想到院子里去瞧一瞧。」
閬華山起火?碧落一驚,忙跟著跑到了前院。已經有許多下人聚在前院。對著北城邊的閬華山。指指點點。
閬華山上濃煙滾滾,火苗撲騰撲騰往上竄,遙遙望去,正是西華桃所在的位置。碧落想到了那個夢。心口猛跳了一下,幾乎要跳出胸口。她轉身便跑出了邱府,一路朝閬華山跑去。
北門的守軍攔住了她,可她什麼也不願說,只是要出城門。有幾個士兵識得她,對她十分客氣,見她執意要出城,又叫人去叫守門的將軍。她卻趁著人家忙亂的當口,從城門下溜了出去。
西華桃已經是烈焰沖天。周邊的桃枝幾乎都已被燒焦了掉在地上,地上的青草也都被燎灼,甚至也躥起了火苗。
若它真如喬瑜所言,是西王母的心淚化成,如今這心淚俱已付諸東流。
而她經年的相思。皆因這西華桃而起,難道亦要因之而絕麼?自己與喬瑜間的一切,也都要這樣從頭一點點地,被湮滅了沒有痕跡麼?
「為何會這樣?為何會這樣?」碧落揪著心,喃喃說著,又厲喝了一聲,「究竟是誰?」。她忘了自己手里還抱著氅子,手一松便掉到了地上。她顧不上去撿,轉過身,卻看到喬瑜正遠遠地站在一旁,手里拿著火把,正抬頭出神地望著桃枝上的火焰。
碧落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踉蹌了幾步,到了他面前︰「是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喬瑜這才見到碧落,他眉心一蹙,卻未分辯。碧落激動難忍,忽地又上前推了他一下︰「你以為你是侯爺,如今大權在握,便可以為所欲為了麼?它活了那麼久,它活它的,礙著你什麼事?你為什麼要燒了它?」
「碧落,我只是……」
「你只是怕我不死心,是不是?你怕我總做著和你在這里相識的夢,是不是?」碧落淚眼朦朧,淚珠撲簌簌地掉了下來,「你燒了它,便是要教我死了這條心,是不是?」
碧落泣不成聲,喬瑜深望著她,半晌才伸出手,想要拭去碧落的淚水。♀可碧落卻又一把推開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什麼都曉得……你曉得我惦記著你,曉得我放不下你。你曉得我是在騙邱繹,我那樣做,只為了你信里的囑托。」碧落哭著道,「我知道你什麼都清楚,可你既然要我忘了你,又何必要給我寫什麼海闊魚沉?」
她心中傷痛到了極點,再也沒有力氣面對喬瑜。她回身望著西華桃上的火焰越來越弱,她心中心心念念,花開花落了八年的西華桃,幾成灰燼。而她也幾乎心如死灰,走了兩步,便無力地緩緩坐到了地上。
「我死了心了。喬瑜,我已經死了心了。」碧落望著西華桃,淚如泉涌,「我會嫁給邱繹,做他的妻子。永生永世都做他的妻子。我不會再念你,同你再無干系,再也沒一絲牽連。」
那條黑氅散落在眼前,碧落的淚水一滴滴落在薄氅上,宛若桃花一般,一朵朵綻放。
「喬瑜,你只是一個夢罷了。如今夢醒了,隨你去那里,我再也不會去尋你了。」碧落垂首望著那風氅,悄悄低對著自己說。
一雙大手伸來,是喬瑜。他從身後輕輕抱住了她的肩膀,碧落身子微顫,瞬間竟根本無法躲開。
她多想能再踫他,多想再偎在他懷里,多想他再輕輕地吻她,哪怕只是鬢角也好……
可他只是輕聲在她耳邊說道︰「是我對不住你,一直都是我害了你。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叫你為難,也不再叫你為我傷心。」
喬瑜抱著她,再不發一言。或許他還有那幾乎聞不見的嘆息聲。只至良久,碧落感覺到他放開了手,听見他腳步漸漸遠去,便再也聞不見其他。
隨他去哪里,真的都不再去尋他了麼?
碧落怔愣著不敢抬頭,只伸手抱起了這氅子,緊緊地擁在懷里,埋頭在其中,貪戀著上面的酒香。
「山上有桃花喲,水中有月亮。
那麼嬌艷卻難摘喲。摘不到手多可惜。
哥哥喜歡那桃花喲。摘不到手多枉然。
……」
她耳邊突然響起常玉總唱的這歌。這西華桃,他常明侯,真的只是鏡花水月,只是她的一個夢。
那天地初開清風乍起的一點靈透。遇到了卻握不到手里,又該是多枉然?
歌聲在她耳邊飄來飄去,揮散不去。等到她終于平靜了些,抬起來頭來,才見到常玉蹲在她面前,蓬頭垢面,笑嘻嘻地望著她,嘴里正是唱著這歌。
「阿玉,真是你在唱歌?」碧落哂笑了兩聲。忍住了淚,伸手細細擦了擦常玉臉上的污垢,又撫了撫常玉的臉,「真對不住,這些日子城里亂的很。我都幾乎都把你忘了。還好你無恙,是邱繹叫人一直照顧著你麼?」
「把它們都燒了。」常玉指著火勢漸落的西華桃,笑嘻嘻道,「把它們都燒了,就能摘到了。」
「把它們燒了,我便什麼也沒有了。阿玉,我……」碧落的淚水又忍不住奪眶而出,可常玉的話卻叫她打了一個激靈。她一把拉住了常玉,叫道︰「阿玉,誰放的火?是常明侯,還是你?」
「常明侯怎麼會燒了這桃樹?自然是常玉了。」有女子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碧落回過頭去,燕燕站在她身後,正笑眯眯地看著她。
「你怎麼曉得不是常明侯?」碧落一怔。
「我自然曉得。」燕燕走到了常玉身邊,摟住了常玉,笑道,「阿玉,你想摘這桃花麼?」
常玉笑著點了點頭︰「想啊,我摘到了桃花,子方就回來了。」
「那我告訴你,你把這樹燒了,你就能摘到桃花了。是不是?」
「我燒了,燒了。」常玉指著西華桃,拍著手,可又沮喪叫道,「你給我的火把被剛才那個人搶了,子方是不是回不來了?」
「不會,不會,我還有辦法。你等著……」燕燕看著碧落,笑著說道。
碧落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低聲道︰「燕燕,你為什麼要燒了西華桃?為什麼?」
「西華桃……哼……不曉得有什麼古怪,你們個個都惦記著它。」燕燕冷笑道,「可你們越惦記的東西,我就越討厭。我討厭的東西,我就要毀了它。」
「不是他,我怪錯了他……」碧落頓時心中又痛又悔。可他既然要回曲靖,為何又要來這閬華山?
是他曾應允過,要同自己一起來瞧一瞧閬華山西華桃。如今人事全非,他卻仍要一人孤身前來麼?
碧落越想越心慌,又愈發後悔,她緊緊一抓手里的黑氅,便要跑下山去。
「你去哪里?」燕燕伸手攔住她。
「不干你的事。」碧落心中恨極了她,便連瞧她一眼都覺得厭惡。
「怎麼不干我的事?」燕燕笑道,「你要回去見二寶,還是去尋常明侯?」
邱繹……碧落這才想起邱繹還在休養,而自己剛剛當著喬瑜的面,說了自己永生永世都要做邱繹的妻子。
她心中立刻生了怯懦,只低著頭瞧著懷里的氅子,裹足不前。
「你在邱繹和伯娘面前裝出一付乖巧的樣子,背地里卻和這個常明侯藕斷絲連。」燕燕憎惡地說道,「我方才听的清清楚楚,你做了這麼多事情,都是為了這個常明侯。」
她頓了頓,又笑道︰「我雖討厭你這樣水性楊花,可我也多謝你教了我許多事情。昨日連伯娘都開口罵了我,我才曉得,做人就要像你這樣兩面三刀才吃的香。所以我再也不會傻兮兮在伯娘和邱二寶面前對你動手,再也不會在他們面前說你不好……」
「你要做什麼?」碧落心中一凜,退了兩步。
「這外面兵荒馬亂,四處都是豫王的叛軍,一個女子,既無武藝傍身,又無銀兩收買人心。我便想瞧瞧,她怎麼靠一張嘴,安安穩穩地活下來。」燕燕眼中俱是狠戾,可面上仍是笑嘻嘻的表情。
「你……」碧落心中暗暗叫苦,微一思忖,便想要跑下山去。燕燕冷哼了一聲,一邊趕了上來,一邊叫道︰「常玉,你幫我捉住林碧落,我便告訴你怎麼叫翟子方回來。」
「咚」的一聲,碧落覺得有什麼東西從後面砸了自己一下。她叫不出口,只曉得緊緊地抓住懷中的氅子,暈倒了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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