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這是池雨澤醒過來之後的第一句話。
看見迎上來的是蒼古,她有些迷惑地搖搖頭︰「赫連人呢?」
「她叫了救護車,然後走了。」
「走了?」池雨澤點點頭表示明了,感到困惑的反而是蒼古。
「你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嗎?」
「赫連做什麼事,總有她自己的理由的。雖然有時候會覺得很匪夷所思,但只要听她好好解釋,就可以理解了。」
「有什麼理由能讓她在那種情況下丟下你啊!」
「蒼,你什麼時候開始這麼針對赫連了?你和我又沒有領證,我的親人又不在身邊,這家醫院走來走去有好多都是赫連家的人,如果不是赫連的話,我現在可能都活不成。無論她到底有什麼理由,至少這些理由都不會對我懷有惡意。」池雨澤握了握拳確認自己還活著,眼前浮現出剛才夢中還是小孩子的赫連暮山,「至少這一點……我是堅信的。」
緊接著她自嘲般地揚起嘴角︰「不過對于赫連,我唯一能夠確定的,也只有這一點了。」
「喂,雨澤,我烤了馬卡龍哦。」伴隨著熟悉的聲音和語調,赫連暮山出現在了門口,完全無視蒼古錯愕的眼神,拎著一個紙盒走到病床前,「難得把裙邊烤得這麼棒哪。」
池雨澤朝蒼古丟去一個得意的神情,接過盒子時眉頭似乎稍稍一皺,但沒有多說什麼,打開蓋子開始尋找著自己喜歡吃的口味。
「有點甜了。」對于赫連暮山的一切菜色,她總是不會坦率地說好吃,「有點咸」、「有點甜」都是「很好吃」的同義詞,這是她們兩個之間獨有的默契,嘴上說的和真正表達的經常有很大差距,但只要一個眼神,就能明白一切。
不僅以歲月積累而成,也與默契有關,有時候就連蒼古也沒辦法讀出池雨澤眼底深處真正的情緒。
蒼古剛想說話,被池雨澤一句平靜的請求給堵了回去︰「蒼,回去把我的畫具拿一點過來,畫杖也要。」
蒼古無奈地走出門去,回身帶上門的時候接受了赫連暮山的眼神示意︰「放心。」
不愧是赫連家直屬的醫院,單人病房的配置格外豪華,落地窗前掛著兩層窗簾,可以憑著自己的需要調節光照度,沙發也是格外柔軟的布面材質而不是木制,小小的茶幾上擺好了茶葉和茶壺,飲水機就在牆角。除了醫院里沒有wifi這一點,這簡直不像是病房而像是一個溫馨的家。
赫連暮山抓過沙發上的一個抱枕墊在池雨澤身後讓她坐起來,池雨澤忍不住出言調侃︰「不愧是醫學世家出生啊。」
「真會照顧人。」赫連暮山主動接下了下半句。這世上但凡有除了池雨澤之外的任何一個人說出這句話,得到的回應都只會是赫連暮山的一發不可收拾的怒火。
「赫連,我剛才做了個夢。」池雨澤在床頭的果籃里拿了一個隻果遞給赫連暮山。
「什麼夢?」赫連暮山拖了一張凳子到床邊,雙臂支在膝蓋上,俯身對著垃圾桶削隻果。
「我夢見我們小時候,還在赫連鎮的時候。你、我還有況風遠……」
「自從到了南京之後,我才開始適應你對我的稱呼。你究竟是哪里來的勇氣,在整個鎮子的人基本上都姓赫連的情況下,管我叫赫連啊?」刀刃輕輕一頓。
「那個場景太真實了,就好像有個人鑽進我腦海里,專門把那些記憶扯出來回放,來提醒我他們的重要性。♀」赫連暮山動作流暢地挖去果核,切成塊放在剛才池雨澤揭下來的紙盒蓋子上。池雨澤看著隻果就在她的手和刀刃之間被切成片,佩服之余也覺得心驚膽戰。
赫連暮山抬起頭來看著她,
「蒼正式繼承了蒼家,他父親原來的廚師現在給我們工作,做菜很好吃,但是我總是吃不慣。可能是我的舌頭,已經習慣了赫連的味道吧?我小時候吃的是赫連家的食物,後來一直吃你做的菜,都是同樣的風格,對于別的風格大概有點抗拒了呢。」
角色頭一次倒錯了。
以前一臉興奮絮絮叨叨個不停的是赫連暮山,一臉淡定听著時不時應答兩句的才是池雨澤。
扮演不熟悉的角色,池雨澤很快就找不到話說了,她窘迫地僵在那里。
赫連暮山終于說話了︰「我也要搬家了。還在南京。」
她沒有說要搬去哪里,池雨澤也沒有問。
她們默默地吃完紙蓋上最後兩片隻果,不約而同地想要抓住這段時光。兩個人坐在那里,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對視,最後赫連暮山嘆了一口氣,挺直的脊背慢慢彎了下去。她站起來,左手抄在衣服口袋里,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向門口走去。
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但池雨澤分明听見了沉重的腳步聲,隨著赫連暮山離去的節奏響徹,一下一下地敲在她心上。
「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嗎?」
赫連暮山停住了,手還放在門把上沒來得及轉動。听見她聲音里隱隱的哭腔,池雨澤明白她為什麼沒有轉過身來。
「以前,是我心存僥幸。我以為你在蒼古的庇護之下,就不會受到傷害,我以為赫連家至少還有忌憚的家族,但是我錯了。我的心存僥幸,差點讓你送命,光是這個事實,就已經足夠讓我愧疚了。所以我要離開,說我任性也好無情也好,但是那樣的場景,我不想再看見第二次了。我不想再看見你,因為我而受到傷害。」
「我就說嘛,赫連無論干了什麼事情,多麼讓人覺得匪夷所思,都是有理由的。」一下子說了太長一串話,引起一陣咳嗽,「雖然很舍不得,但是還是再見了,赫連。」
「你……你是真的不明白嗎?」赫連暮山看著磨砂玻璃上模糊的人影,「從一開始,從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想利用你,把你放在最危險的位置……我是赫連家的人,我是赫連家培養出來的,冷酷無情一切只為家族利益的人。這一點,你是真的不明白嗎?」
那雙眼楮里,現在肯定充滿了痛苦和糾結吧。池雨澤這麼想著,慢慢地說出了最真實的想法。
「不管怎麼樣,赫連暮山永遠都不會傷害池雨澤。這是我的人生信條,雖然從來沒有跟你說過,但是我一直覺得,如果宇宙中有所謂真理的存在,這就是。你以為自己能夠冷酷無情,但是你做不到。現在,我知道你最初是為了利益來接近我,我也知道,現在的你把我當成重要的朋友,不然的話你不會為了我的安全而離開。」
她又咳嗽了兩聲,赫連暮山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好像下意識地想跑回去拍拍她的背。
「你真的冷酷無情嗎?你真的如赫連家所想嗎?拜托,如果你是他們完美的作品,你根本就不會有逃跑這個念頭。你在抗拒,你在試圖逃離他們強加在你身上的世界觀。我知道你很累了,所以,你在我面前,不要裝出這樣無情無義的樣子……」
應該說「你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嗎?那就完全沒有池雨澤的風格了啊。
「演技真是太拙劣了!一點都不像!」
門把手被壓下的聲音。
「……謝謝。」這是赫連暮山留下的最後兩個字,包含了她所有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拿著一大堆畫具的蒼古一邊走一邊思索赫連家的事情,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昔日的朋友剛才和自己在走廊里擦肩而過。
池雨澤還靠在那里沒有躺下,望著窗簾縫隙里的風景盤算構圖,看見蒼古進門,報以她只會在一人面前露出的笑容。只有在蒼古面前,她才會這麼肆無忌憚地暴露脆弱和溫柔。
「挺快的嘛,路上超速了?」她接過裝畫具的箱子和畫杖,調皮地用畫杖挑開了窗簾,
「被開了罰單是很麻煩的。」身為富二代卻一向遵紀守法的蒼古搖搖頭,「這個時候路上車少而已。」
蒼古俯身抱住池雨澤,唇角輕輕在她面頰上掃過。
「喂,我可是病人哦。」
「你就不能把我忘純潔一點的方面想?」蒼古替池雨澤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赫連暮山那句話說的很有道理。」
「哪句?」
「那時候你不在,她跟我說了一件我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事情。害怕其實是和喜歡對等的情感,她打電話告訴我你出車禍的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我有多害怕會失去你。你如果離開我的話,也會帶走我活下去的意義,只剩心髒在跳動,雖然活著,但沒有活著的感覺。只覺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而已。」
「好啦,不要說這種話題了,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坐那邊沙發上去,我拿你練練手。」
蒼古坐在沙發上,擺出一個舒服的姿勢,看見池雨澤盯著畫紙遲遲不動筆,關切地問︰「怎麼了?」
「沒什麼啦。吃完甜點和水果反而有點餓了,幫我去買點粥吧?」
「嗯,我馬上回來。」蒼古提著車鑰匙,再度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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