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睡夢中都是連綿不盡的雨水,刺啦刺啦的,貼著耳蝸在那喧響著,就好像某一天清早無意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望平鋪的稻草堆之上,金秋的陽光暖暖的打在上面,這時候你會忍不住醒來,眼楮會忍不住睜開,你會渴望看一看這個世界,哪怕這個世界其實一點點也沒變,但至少你願意憧憬一下。♀
梁灼此刻就穿著單薄的淡青色羅衫坐在客棧的窗戶下,下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好像她和青菱第一次餓倒的那個清晨一樣忙碌,到處是人們罵罵咧咧的聲音、爭吵的聲音、像畜生一樣哼哼唧唧的聲音、碗筷踫撞的聲音、衣衫摩擦的聲音、腳步聲、咳嗽聲……
梁灼覺得這個世界吵極了,真是令人惡心。她的唇角帶著淡淡的笑,看著溪鎮上空終于停下來的雨,看著雞蛋殼似的新鮮的陽光。如此新鮮,連客棧上鵝青色的帳幔也都還是嶄新的,連著夜里未燃燒完的蠟燭一同在這個黎明十分清唱。
梁灼拿起桌上的那一張雪白的紙,上面的墨染的四個大字「汝且歸去」一時之間如同四只黑漆漆的爪子狠狠地朝她的瞳孔抓來。她在溪鎮安逸的午後,與寂靜的無人打擾的客棧廂房里對著鏡子一遍一遍梳理自己還算不上很長的頭發,一下一下,就好像在梳理某一種怨恨的情緒。
到了黃昏的時候,她拿著那張紙,那張看不出任何訊息的紙,黯然的想,大概這世間的男子都是如此,像風一樣忽然而至,像風一樣不告而別……
她一個人,青菱也不在身邊,一個人準備往回去的路上去,回到那個她絲毫也不喜歡的世界中去。不過,這個世界上,倒也沒有什麼她很是喜歡的事情。
陽光比雨點還要猛烈地打在身上,她看著腳底下的黑影子,心底冷笑了一聲,看來今天還真是怎麼樣都不行了。
「你到底想干嗎?」
「我要救人。」
「救人與我何干?」
「用你救人。」
「你——」梁灼的你字還沒有完全說完,掩在風里,整個人就被相思那一身溪水似的紫色衣衫卷走。♀相思不再說什麼,梁灼想說什麼也不再說得出來。
風災耳邊呼呼的刮著,像前一秒鐘梁灼還失魂落魄的心跳,當然,現下愈加激烈。那是一個奇妙的地方,梁灼生平從未踏足過,漫天漫地的曼珠沙華,火苗一樣在眼前燃燒起來,梁灼和相思的赤足從那些蠱惑人心的花瓣上踏過去,每一個腳印下很快又重新長出愈加妖艷的曼珠沙華,那樣*而令人窒息的紅,梁灼的眼楮都被刺得疼了。
天,是綠灰色的,
是一只野貓的眼楮,它盯著你,目不轉楮。
地,是曼珠沙華,
是來自地獄呢喃的呼喚,一聲一聲,叩擊你的心扉。
四周響起了一陣陣嘹亮的歌聲,那是梁灼母後的聲音,如此甜美,一遍遍唱著,
「煙波水生寒,
夢里憶人入江南,笛聲斷,槳聲殘,嶺上梅花去未還。
仍未還,仍未還,夢里一片秋水寒,楊花落,子規啼,燈影瞳瞳處,良人還未還?」
「煙波水生寒,
……」
她告訴她不要在塵世流連,快快快,快快快來到她死去的母後身邊。
長滿了曼珠沙華的大地之上,是高聳入天的蒼柏,綠森森,陰慘慘。在那些影影重重的樹木下,來回穿梭著梁灼所熟悉的面孔。
「郡主,郡主,我是如意啊……」
「郡主,郡主,我是如意啊……」
「哈哈哈……」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女孩探出一張臉,圓滾滾的朝著梁灼笑,她的笑聲像是嬰兒一樣純真。
「郡主,我是靜好……」又是一個女子,肩若削成,風韻天成。
「嫻兒,我是母後,我是母後啊……」一個慈眉善目的婦人微笑著朝梁灼伸出手來,
「你這個賤人,你和你母後一樣賤……」
「你這個孽障,孽障,孽障……」
……
突然那些剛剛還笑靨如花的面孔一下子又全部猙獰起來,一個個青面獠牙張牙舞爪地朝梁灼跑來,口中還不停地漫罵著。
「我從未喜歡過你!」
「我從未喜歡過你!」
一個青衫男子朝梁灼大吼道,可是梁灼看不清他的樣貌,始終看不清,
「郡主,郡主……」
「嫻兒,嫻兒……」
「皇後,皇後……」
「賤人,賤人……」
那些聲音一個一個,
男人的、
女人的,
老人的、
小孩的、
梁灼覺得自己的頭就快要爆裂開來,四周到處是嗡嗡嗡的聲響,刺耳而淒厲,就像一個人正在用她細長脆薄的指甲不停地、不停地在凹凸不平的牆面上來來回回的刮,不緊不慢,一下、又一下,「不要……不要,不要吵了……不要再吵了。」梁灼痛苦地閉上眼楮,雙手捂住耳朵蹲在地上,面容扭曲地大喊道,「不要……不要吵了。」
「你怎麼了?」突然,四周安靜下來,梁灼看到一個人,一個她一直很想看到的人,對,就是那個少年,他面帶微笑,深邃的目光,彎著腰看向自己。
「我……我……」梁灼站起身,緩緩地向四周看去,熱鬧的溪鎮,熱鬧的人群,四周是人們嘈雜的聲音,還有一個賣冰糖葫蘆的,那個人磕掉了一顆門牙,豁著嘴巴在那吸溜吸溜的吆喝,梁灼慢慢地放下捂住耳朵的雙手,看著掛著淡淡微笑的那個少年,雙手顫抖地抓著他的衣袖,吃驚道,「有很多人,剛才有很多人喊我,他們要殺我……他們長得很丑……我是不是認識他們……我到底是誰……我到底是誰……我叫梁灼,梁灼對麼?」
「你記錯了,你叫阿丑。」那個少年淺笑著,慢慢地拉開梁灼緊抓著他衣袖的手,淡淡道,「你只是做夢而已,你是阿丑,是靈界的庚生子。」
「不是,不是,你之前說過……我是梁灼的,而且……我還記得,我的父王叫梁子雄,還有……還有……」梁灼睜大了眼楮,快速道。
「你太累了,阿丑。」那個少年,看著梁灼焦灼不安的眼楮,伸出手去輕輕撫模著她光潔的額頭,輕聲道,「阿丑,哥哥知道你最近收集亡靈很辛苦,但是也要注意身體,千萬不要被亡靈吞噬了自己。」
「沒有……沒有……我沒有記錯,我記得是相思將我抓走的,我記得她說她要去救人,啊,對了,哥哥,你還記不記得清水墓,還有田新堂,對了對了,我們是為了安置好青菱才來的溪鎮啊……」梁灼抓住那個少年的胳膊,眼楮緊緊地盯著他,不停地解釋道。
「沒有,從來都沒有這些事。阿丑,這都是你自己被亡靈吞噬所造成的幻像,你看,青菱不是好好的嗎?」那個少年朝旁邊指了指,梁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腦袋忽然轟地一下炸開了。
「阿丑,你不記得我了嗎?」那個和青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走過來,一蹦一跳的,眨著眼楮看著梁灼。
「你是……青菱?」梁灼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孩子,不可置信道。
「是啊是啊,你還要問多少遍啊?」那個和青菱一模一樣的女孩子撅著嘴不滿道。
「你怎麼……你怎麼沒死?」
「我為什麼要死?」青菱掰著手指頭,白了一眼梁灼沒好氣道。
「走吧,我們回去了。」那個少年牽了牽梁灼的衣袖,微微笑道。
「不對,不對……青菱明明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梁灼停在那,低著頭,眉頭緊鎖,念念有詞道,「不對,不對,我明明還記得哥哥你給我留下,留下一個……」
「是汝且歸去麼……」那個少年嘴角噙著笑意,溫情脈脈地看著梁灼,柔聲道。
「是的,是的,就是我們從田新堂回來的時候,你還哄著我睡覺,可是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就只看到那張紙條……那張……」梁灼眼楮一亮,像抓到什麼救星似的,立刻興奮起來。
「我沒有寫過。」
「那你怎麼會知道?」
「你只是中了亡靈的怨毒,迷失了心竅,產生了幻覺而已……」
「不可能不可能……」梁灼失魂落魄地搖著頭,喃喃自語道,「我記得,記得那個侏儒狠狠地鞭打相思,記得,記得青菱就躺在我身邊,就在那橋板之上躺在我身邊,沒有了氣息……」
「好,那你說,青菱是怎麼死的?青菱為什麼死了?」
「我……我……」
「你什麼?」
「我不記得了……」
「你不是不記得了,而是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那些事情,你只是被那些怨毒滲入了心肺……」那個少年對著梁灼微笑著,朦朦朧朧的,他的笑意就好像水邊的月亮那般渺茫,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湊到梁灼耳邊低聲說,「阿丑,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會吧。」
「是啊是啊,初蕊夫人給你的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哦,我們要趕緊回去……」青菱在一邊,連連點頭道。
「初蕊夫人……」梁灼怔怔地愣在那,不可思議地念叨著,「初蕊夫人……」
「阿丑,你連初蕊夫人也忘了嗎?」那個少年的聲音如同蜜糖一樣在梁灼耳邊響起。
「沒有,我記得。」
「記得,嗯?」
「我記得我記得,初蕊夫人說一個月後我就要學習舞譜……」
「嗯,你終于記起來了……」那個人的聲音像春天里融化掉的浮冰,冒著淡淡的熱氣,融化,融化,一直在融化……
「可是……」
「可是,你累了。」
「我……」梁灼剛想說什麼,那個少年輕輕地在她耳邊說了什麼,梁灼的耳朵從沒听過那樣的聲音,是花朵盛開的聲音,是雲朵翻身的聲音,是清晨,是七月半西湖湖底青澀的蓮子,嚼起來咯 咯 的聲音……
梁灼覺得耳朵里像是灌了蜜糖,暈乎乎醉醺醺,甜得發暈發膩,終于垂下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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