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門外忽然走進來一伙人,個個面色蒼白,瘦骨嶙峋的,看著怔怔叫人害怕。那些人一進來,瞧也不瞧一眼那些全被挖了心肺的人,只是兀自找了地方坐下來,大聲吆喝著,「小二,給爺上幾斤牛肉。」
「回爺,這店里只有湯圓。」那小二顫巍巍湊過去,小聲答道。
那為首的一個青眉綠眼的人似是喝醉了,暈暈乎乎扯著那店小二的衣襟,大聲吼道,「他女乃女乃的,小爺在這溪鎮混了這麼多年了,還從沒听過誰……誰家的店里不賣肉的,快說,你這店叫什麼名字?」
「回爺,這店叫田新堂。」那小二弓著腰,恭聲答道。
「什麼甜心寶貝的,爺不管,爺就要肉,你今天要是不給肉,爺就砸了你這鋪子。」那人說完,猛地一拍桌子,連著他身後的那些人也都吵嚷著要肉要肉的。
「回爺,沒有肉。您怕是來錯地方了。」那小二雖然聲音還是恭恭敬敬的,樣子也很是謙卑,但語氣卻絲毫也沒有退讓之意。
「算了算了,來幾壇子酒吧!」那青眉綠眼人後面的一個矮子上來推開了店小二,拉著怒不可赦的青眉綠眼人坐下來,悶頭道,「算了,黑子,也該咱哥幾個倒霉,本來還以為可以撈一筆的,不想竟遇到這等事,就連現在來喝酒吃肉都不行。」
那胖侏儒本來正打算要向梁灼他們動手,但後來瞧見了這群人又將怒火壓制了下去,兀自低著頭十分乖順地品著相思遞上去的湯圓,一雙陰狠毒辣的眼楮卻時不時地朝那些人身上瞟去,細細的听著他們的對話。
「這雲都自古傍水而居,本來陰氣就重,而這溪鎮偏偏又是這雲都之中陰氣最重的地方,也怨不得咱哥幾個運氣背!」那一伙人坐了下來,後面一個臉上有刀疤的黑衣人端了一口酒,仰頭一飲而盡,恨聲道。
「就是就是,老子挖了好幾年墓了,這還是頭一遭。」
「大哥切莫生氣,來來來,咱哥幾個今日好好痛飲一番。」
「就是就是,管他什麼清水墓黃水墓,咱只管好好喝上一番就是。」于是,那一群來歷不明的黑衣人便舉起酒壇子,你一碗我一碗的大口灌起來,就好像他們喝的不是酒水而是白開水一樣。
旁邊的小二見狀忙又匆匆忙忙下去,硬是呼哧呼哧又端了好幾壇子酒水上來。待到那青眉綠眼人回頭猛地喝了他一聲,方才喏喏退下。
「黑子,听說那清水墓是通往陰曹地府的,你都不怕……可真是,真是條漢子啊!」一個黑衣人端著酒壇子對著那青眉綠眼人搖搖晃晃道。
「爺……爺什麼都不怕,都不怕!」那青眉綠眼人已是醉了,眼色朦朧的舉著酒,朝著那伙人嘿嘿直笑,說,「要不然我怎麼敢進那清水墓呢……可惜,可惜……就是過不了那條河……」
「是啊,那條河還真是邪乎,連著咱哥幾個全都送了回來,簡直和招了鬼似的……」
「那河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奈何橋吧……」其中一個人醉倒在地上,伸著手指哂笑道。
「奈何橋我也不怕,我黑子天生膽大,什麼也不怕!」那黑子哈哈大笑著又抱起了一壇子酒。
梁灼望著這些人,胡言亂語酒氣燻天的,甚是厭惡,想叫少年帶她走,可是抬頭看身旁的少年神色微仲,似是有什麼心事,便沒有開口。
外面還在下著雨,雨聲漸漸小了,卻綿綢得很,濕濕嗒嗒的,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對面的那個胖侏儒一下子變得格外溫順,躺在那享受著相思一雙素手盈盈投遞,面上掛著一縷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幾個黑衣的盜墓人一個個臉紅脖子粗,卻還在那拼命地灌酒,你一碗我一碗,你一壇我一壇,四周到處回蕩著酒壇子相撞的乒乒乓乓聲,還有那些嘩啦啦的狂笑。店小二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躲在一邊,倒是那老掌櫃頗為淡定的樣子,一手拿著紫砂茶壺,一手撥弄著櫃台上的算盤,從開始到現在,無論下面怎麼樣喧鬧,硬是連眼也不抬一下。
梁灼看了看那些人,又看了看碗里早已經冰冰涼涼的湯水,用食指戳了戳了那少年的手肘,道,「哥哥,我們走吧。」
可是那少年並沒有回應,臉色木訥,眼神篤篤地盯著他面前那一碗動也未動的湯圓,很是凝重。
正當梁灼準備第二次開口的時候,突然一陣響亮的笑聲從那群盜墓人所坐的桌子上傳過來,那個青眉綠眼的人笑得尤為響亮,尤為刺耳。♀
「這位爺,你可願意給奴家講一講那清水墓的事,奴家好生好奇。」卻是相思,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到那群人之間,正坐在那青眉綠眼的黑衣人大腿上,雪白的柔夷纏繞在那青眉綠眼人黑 的脖頸上,嬌笑不已,微喘吁吁。
「我的乖娘子,我怕說出來嚇壞你。」那青眉綠眼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邊說,一雙雞爪似的大手就沿著相思的胸口往下伸去,引得旁邊的人一陣大笑,俱是十分猥褻地盯著相思看。
「奴家要是怕就不會坐在爺的大腿上了,爺只管放心的說吧。」相思媚眼一拋,身子便如同一條蛇似的在那青眉綠眼人身上爬來爬去。
「啊……」突然周圍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氣,接著就是大口大口人喘粗氣的聲音。梁灼探著頭正想看看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時,突然眼前一黑,那少年伸手遮住了梁灼的眼楮,在她耳邊低語道,「小孩子不該看的。」
「可是我……我」梁灼掙扎著,想說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前世的時候也還嫁過人呢,可是那個少年的掌心很好聞,如同植物的味道,像花,像一株草,像一盞燈,梁灼覺得眼皮上微微發燙,那樣的感覺就好像你在口渴的時候突然咕嚕嚕嚕灌下了一杯清水。
過了一會兒,听不見任何聲響了。一點也沒有,一點也沒有。
沒有了那些人吵吵嚷嚷的喊叫聲,也沒有了劃拳踫酒的聲音,甚至也沒有人離開時應該有的腳步聲。
梁灼覺得奇怪,想睜開眼楮看到底怎麼回事,就用兩只小手試著去掰開那個少年蓋在她眼楮上的手,無奈怎樣掰也掰不開,只好作罷。
接著梁灼听到一個聲音,似乎是胖侏儒的,「你很像一個人,你身邊的人也是。」
梁灼不知道那個胖侏儒是不是對自己身旁的少年說的,少年也沒有答話,只是梁灼緊緊貼著他,能感覺到他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
「好戲、好戲。」那胖侏儒咳嗽了一下,又猛地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震得梁灼耳朵眼都疼。
「相公,我們還是走吧,不然我怕……我怕……」一個輕柔如水的聲音在梁灼耳邊響起,是相思的聲音,不過與先前對著那青眉綠眼人故意的嬌媚不同,這次說話的聲音格外的清雅,也格外的淒楚,如同一個未出閣的少女對著她最心愛之人時才有的純情、深情。
「賤人,你怕什麼,你怕我死了嗎?」突然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空氣中浮起,那樣熟悉的聲音,是一個人打別人耳光的聲音,是一個男人的掌力,那樣清脆,那樣響亮,像三月里桃花盛開時挨挨擠擠的吵嚷聲。
梁灼微微顫栗了一下,心里害怕。這時她忽然被騰地一下抱起來,她睜開眼,看見少年對她說,「我們走。」
少年左手撐著雨傘,右手懷抱著她朝雨里走去。他的身上到處散發著草木的清香,那種微微的、草木的、淡淡的苦澀味,梁灼覺得身上發燙,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她想起來第一次見到那個給她藥的青衣人時,她也是這樣,這樣發燙,她骨碌碌轉著眼楮想,完了,她一定是思春了。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就像小時候被梁子雄抱在懷里一樣。不過她那時在梁子雄肩膀上看到的都是這世上她最喜歡最新奇有趣的東西,而現在趴在這個少年的肩膀上她看到的是那個胖侏儒身上一晃一晃的肥肉,還有在他鞭子下溫順靜默血跡斑駁的相思。
相思雪白的背部,
光滑細膩,
上面卻是布滿了一條一條可怖的疤痕
……
少年走得很快,但梁灼還是看到了,在她親眼目睹了余晚晴的一生之後,再一次,再一次血淋淋得看到一個男子如此這般一鞭一鞭,屠夫似的毒打深愛他的女子。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手緊緊地抓著少年的肩膀,嘴唇微微發抖,她看著相思身上那些毒蛇信子般的傷口,如此鮮艷奪目。看著她半果著身子倒在地上,沒有任何埋怨的眼楮。看著當胖侏儒的鞭子落下時,她身體那一點來自身體本能對疼痛的抗拒,那一點微微的起伏。看著那個揮鞭的不算男人的男人,看著他臉上志得意滿的表情,第一次覺得,男人這種東西竟令人如此想吐。
溪鎮的雨水仿佛永遠也不會停了,水蒙蒙的沾染在梁灼的睫毛上,梁灼將頭耷拉在這個少年的肩膀上,忽然害怕起來,
害怕,
害怕得緊。
「哥哥,你打過女人嗎?」
「沒有。」
「那你會不會打我?」
「不會。」
「無論我以後做了什麼,也不會打我?」
「嗯,不會。」
「那哥哥,那個男人為什麼打相思呢?」
「你該睡覺了。」
「哥哥,你說話算不算數?」
「大部分情況下是算數的。」
「那你向我保證,你永遠不會打我。」
「好,我保證我永遠不打你。」少年看了看她,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輕輕地掖好梁灼的被子,柔聲道。
梁灼看著他的眼楮,亮晶晶濕漉漉的,像是一朵盛放在秋雨里的蒲公英花,那般美好。
她還記得,她的母後曾經和她說過,蒲公英花在老早老早以前,它的名字叫「信夫」。
她無限憧憬地看著,無限歡喜地期待著,那是她世界里的唯一一塊淨土,她想無論別的人多麼壞,別的男子多麼壞,至少哥哥是好的,和她的父王一樣好。他不會打她,不會將她放到熔爐里燒成灰燼,不會剝她的皮,他不管怎樣,總是對自己文質彬彬的,總是溫潤如玉的,不會那麼粗暴,不會用那麼粗暴的方式對待自己。
她想,這個少年是和這世上的男子都不一樣的,他不會那樣的,永遠也不會。
她從被窩里伸出手來,緊緊地抓住少年的手掌,看著他的眼楮,還是不放心的樣子,又一字一句懇求道,「哥哥,我求你,若是將來我不小心做了什麼惹你生氣的事情,你可以罵我,也可以找別人打我,找別人一掌殺了我也可以,但是你千萬不要打我,永遠都不要打我,好不好?」
「傻丫頭。」少年被她眼楮里的灼熱看得心底一震,俯,輕輕吻了吻她的眉心,囈語道。
「好不好?」梁灼還是不依不饒,顫著聲音問。
「好。」
「不許騙我。」
梁灼說完,漸漸地閉上了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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