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伏羌吐蕃在城外不到三十里地扎下營寨,上邽城的天雄軍便一片慌亂。
春秋兩季歷來是吐蕃各部犯境高發期,因這時節各部牲畜轉場、田地耕作需要大批人手。
搶掠一把既可以奪取財物,又可以擄來強壯奴隸取代殘弱。
因此,這兩個季節是大唐西北邊鎮嚴防時期,城外百姓基本做好隨時撤入城內的準備。
近年來,隨著各部耕作面積擴大,牧場相對穩定,已較少在春夏季發動襲擾。
畢竟經過一冬消耗,加上堅壁清野意識,往往搶得的還沒有發放給護帳兵、家兵的多。
還有,他們自己也要在這進行耕作,動用兵力不劃算。
只有在秋收時段,結伙的部落武裝還會發動突襲。
大批青壯正在曠野忙著收割莊稼,猛一陣沖鋒過去,收獲遠比春夏季要多得多。
大唐各鎮對這些飄忽的吐蕃「響馬」,都是無可奈何。
出兵迎擊遇不上,收兵了偏就有些村鎮被劫掠一空,于是就有秋防之說。
所以地盤還算大的節鎮,干脆放棄沿邊一定縱深土地,另廣派哨騎游弋預警。
像天雄軍這樣所謂鎮「秦、渭、成」三州,實際僅剩殘破邊角維系的破落戶,可就日子難熬了。
兵微將寡是為軟柿子,受吐蕃各部垂青來回捏。
好比擠牙膏,天雄軍被擠得差不多了。
這回索別杰論明目張膽城外駐兵,天雄軍除了撤回城外軍民據城固守,只派了少量斥候悄悄打探。
牙將朱玄同膽略過人,帶著幾名家丁抓回兩個吐蕃斥候。
分開審訊,居然是朱圉山來個什麼「索多嘟嚕部」!
急報經略大人,並建議出兵襲擊。
經略獨孤雲獲報,一聲嘆息。沉思良久,揮毫急就奏章一份,派人快馬報送長安。
頹然坐在暖榻上合眼冥想,覺得天雄軍真像自己這蒼老的身軀,時日不多了。
對于朱玄同出兵襲擊的建議,獨孤雲不是沒有考慮。
實在是天雄軍除守城之外,拿不出什麼像樣的兵力!
指望朝廷?多事之際,扣來一個妄開邊釁的罪名,可不是好玩的!
只能吩咐朱玄同多加打探,小心戒備。
獨孤雲不許出兵襲擊,朱玄同只好繼續以斥候形式出城打探消息。
吐蕃千戶東面大營被迫降當日,即有幾名天雄軍斥候截住一些散逃的吐蕃民戶。
細細詢問,消息令人驚詫。
所謂「索多嘟嚕部」,竟然是唐軍,領軍的是位李姓「知軍」。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這些斥候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
不敢貿然過去攀交情,只好遠遠地躲到隱蔽處觀察情形。
吐蕃大營內升起大唐旗幟,但又沒有撤掉伏羌千戶的牛頭噴火旗,更是令他們覺得不解。
回頭找那些吐蕃民戶問究竟,能問出什麼呢?
除了李卓遠自己,也就程懷慎、徐格洛、曹敬辭知道個中奧秘!
就算從大營內逮幾個兵,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的。
斥候們都是聰明人,也不費那腦細胞去考究大唐軍隊中有沒有「知軍」一職。
押上那些民戶,撤回城內匯報軍情。
獨孤雲不厭其煩地過問了各項細節,同樣是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
據他所知,上邽城往西去,也就歸義軍屬于唐軍序列。
但是,因為朝廷的緣故,歸義軍絕不會發動這樣的戰斗。
要知道朝廷早已不復當年威勢,既想依賴藩鎮維系疆土,又害怕藩鎮過于強大。
想當年,張義潮規復十一州獻表朝廷時,軍力何其盛。
可惜,甚至遣子入朝為質,也沒能得到朝廷真正信任。
隔似降未降的渭州、秦州吐蕃部族,繼續孤懸。
如今,歸義軍已不復當年軍力,既要應付回鶻,又要防備吐蕃各部,更不願惹惱朝廷。
再找來近期塘報、朝廷公文,翻了個遍也沒有那什麼「知軍」的事項。
正當他想不清這蹊蹺事時,安插在伏羌境內的細作意外地回來了。
天雄軍再沒落,細作還是能派到周邊去的。
只是這幾名細作,先是遇上索別杰論下令嚴密控制無法月兌身。
接著被拉去充當民壯,然後稀里糊涂地被俘虜了。
等發現俘虜自己的竟是唐軍,趕忙找到當官的表明身份。
一番等待,他們其中一個被送到上邽城外,還秘密帶回一封給經略大人的書信。
內容略述此番變故,乃游說聯合吐蕃弱小部族、原唐民「溫末」部落,齊心反抗吐蕃眾千戶,一心歸附大唐雲雲。
並附上一張名單,有程懷慎、徐格洛、挈窠德兒、乞離烏嘎等等七十余人。
落款是︰故人李浯之子 ,擇日拜訪。
讓獨孤雲明白,原來如此!
去年冬,曾有一封書信自京城輾轉來,乃是有些交情的宗室李浯所托。
說其子李 逃婚往吐蕃境內,懇請望幫忙尋回。
當時,獨孤雲不以為意,覺得少年無賴,到這窮鄉僻壤躲一段時日,必是索然無味。
等開春河冰化了,自然就乘船回去。
哪曾想這小潑皮沒有回去,還弄出這麼個一驚三乍的大動靜來。
略作斟酌,喚來朱玄同秘密囑咐一番,讓帶上那名細作,以打探消息為名悄悄出城。
天雄軍能在伏羌暗布細作,朝廷或說田令孜自然也在听命于朝廷的邊鎮布置耳目。
且不一定就是那些監軍太監。
獨孤雲在書房內來回踱步,幾番思量,沉心擬好一道奏章。
其中有一句「彼此時尚屬年少嬉戲,臣憂他日讒人惑之,望陛下聖裁。」
大唐自玄宗之後,宗室早已日漸衰微。
諸王皆居十王宅、百孫院,為太監玩弄于股掌間,成為游宴嬉戲,無所事事的孤家寡人。
但此後各帝對宗室領兵仍極為忌憚,德宗之後尤甚。
就算是李 這等沒落宗室成員,想要節鎮一方也是不可能的。
盡管李卓遠已考慮到,且以連結弱小部族為推月兌。
但獨孤雲覺得僅以「游說、聯絡」說辭還不夠,干脆來個置之死地而後生。
快馬送出奏章後,獨孤雲心境難以平復。
鎮天雄軍近十載,境況愈下,本以為熬到告老致仕也就算了。
臨了,來個年少宗室出這麼一道難題。
以他數十載宦海沉浮、統兵經歷,看得出李 不是京城頑劣紈褲子弟那麼簡單。
僅憑志在平定吐蕃諸部,卻假以諸部降兵之名這一點,足可見其深謀遠慮。
獨孤雲甚至想,要是李 不是宗室成員就好啦,收服諸部擁兵自鎮一方。
從前,同年友人、大才子李商隱,幾次三番自白宗室一脈而得不到承認。
如今遇上一個李 ,卻由于宗室身份,羈絆重重,世事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