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梅丹佐惡意滿滿地斷言時,移動建築停在了一處靠近城市中心的豪華宅邸前面。希恩從後方跳下,雙臂抱緊肩膀,走向不遠處的交通工具站,那里停有不少馬車。夜風吹過,希恩打了個寒噤,將環在自己肩頭的手臂抱得更緊。
現在的希恩很不好受。他就像在蒸籠里待了半天似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白色的襯衫貼在他身上、呈半透明狀態,令希恩擔心其他人透過布料看見自己身上的恥辱圖案。幸而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經過希恩身邊的人沒有盯著他看的。
先前,當他在那座建築內部藏好時,機器也運轉起來。震耳欲聾的聲音和迅升高的溫度讓希恩現,自己估計錯了。這座能夠到處移動的鋼鐵堡壘之所以沒人在內部操控,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技術足夠先進,可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東西運轉起來時,里面根本不能待人。
自己沒有被蒸死真是個奇跡。
在蒸汽公交車普及之後,坐馬車的人就少了很多。此刻這些車夫有些在打盹,還有幾個湊在一起閑聊。有個大胡子看見了走近的希恩,吹了個口哨,半開玩笑道︰「小子,你是掉到水里了嗎?」
「差不多吧。」希恩低垂著頭,讓額擋住自己眼楮上部。他目光飛快地掠過這幾個車夫,之後將錢遞給了一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報出了一個他在那本書里看見的陌生地址。年紀大的人很多眼神都不好,會注意到他眼楮的可能性也更小些。
到達目的地之後,希恩目送馬車遠去,繼而拐進了一旁的漆黑小巷中。靠在牆上,他開始為日後的事情做打算。
希恩對梅丹佐與那天捉他去賣的那群人心懷恨意,然而在這件事上,他想得更加深遠。他在拍賣會上看見不少「完美人偶」,那些少年被摧殘得不男不女、眼神飄忽,比寵物還要低賤和淒慘許多;畢竟,寵物不需要出賣自己的身體,也不需要在訓練過程中服用許多有害藥物。
我沒受到過那種摧殘,現在也已經逃出來了。可我的編號是51o,這意味著在我之前有5o9個男孩有相同的遭遇,他們正受折磨或已經死亡。如果這惡心的勾當不停止,那麼還會有人與那些不幸的少年一樣。
希恩想讓人偶生意徹底消失;甚至,讓一切不把平民當人看的行為消失。前世他與他的同伴們為了相似的目標奮斗,最終將生命搭了進去;現在,他要繼續為之而努力。
沒人能夠獨自戰斗取得勝利,先要集結同伴,然後去號召大家。希恩默默地想著。或許我應該找到那些反對貴族的組織,集結有決心、有膽識的人們。機遇不可能自己從天而降,我需要主動去尋找它。
事情就這麼敲定了。希恩靠著牆坐下去,打算在這小巷里對付一晚上。然而他還沒坐實,就听見向內幾米的地方有重物墜落。
希恩走過去蹲下查看,現那是一個仰面摔下的男人,現在只剩一口氣了。這人長相凶惡、臉帶刀疤,戴著值錢的金戒指;先前握在手中、此刻掉在地上的短刀,手柄也瓖了寶石。暴戶喜歡用珠寶彰顯他們的富有,很俗氣,但是行之有效。
好吧,機遇雖然不會從天而降,但死人會。
希恩猜測著事情緣由。這人看起來不像有頭有臉的人物,但也不是普通平民;死前表情這麼凶惡,多半是尋仇或被人尋仇。想到這兒,希恩忽然一驚,身體也緊張起來。
無論怎樣,下手殺人的都會是這死人的仇敵;換了他自己,當仇敵受傷摔下樓去之後,接下來會怎麼做?
當然是迅確定對方已經死亡;如果沒死,就再補上一刀。
當希恩想到這一點時,他已經將地上那把短刀握在了手中向上抬起,動作迅猛。他手中的刀與另一柄刀撞在一起,刀鋒與刀尖激烈地相撞,濺出了火花。
希恩皺了下眉︰這一刀是沖自己來的。他抬頭,用犀利的目光盯向攻擊自己的人。對方躍下後恰巧踏在地上的尸上,他們兩個之間因此而有了高度差。
這是個高大的青年,穿著式樣簡單的襯衫馬甲。此刻他因為希恩的反應而意外地睜大了眼楮,但他很快開口贊許︰「不錯的反應。」當青年說這話時,他手中的刀已經錯開了希恩的刀,直直地插向希恩兩眼之間。
利器撞向鋪路的石子、在暗色的石頭表面劃出一道白色的痕跡,出令人牙酸的尖銳聲音。而希恩已經不在他方才的位置了。
對方持刀用力刺下時,希恩向左側一滾避開鋒芒,之後持刀躍起,將手放在了能夠最快起攻擊的位置。
「嘿,你不用那麼緊張。」看到希恩如臨大敵的模樣,青年空著的那只手連連搖擺,笑得友好無害︰「我不會傷害你的。」
「你正試圖說服我虎狼不會攻擊綿羊。」希恩沒有放松警惕;會微笑的變態他可見過。他看了眼地上的尸體,緩緩地說︰「听起來缺乏說服力。」
「好吧,我不會無緣無故地隨便傷人。」青年無奈地聳聳肩,用刀尖指了指地上的死尸︰「這家伙幾天前撞死了一個女孩;女孩的母親在車前阻攔、哭喊著不依不饒,他就將那位母親也撞死了。他為之賣命的人讓他月兌罪,甚至那死了妻女的可憐男人還要反過來賠他錢。讓他為那對母女的性命抵債,我覺得很公正。」
希恩沉默了一會兒。「是很公正,但你已經觸犯了法律。」
「當我們嚴格遵守法律的時候,法律卻不能公正地保護我們。既然如此,我們就打破法律,維護我們自己。」青年盯著希恩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伸手在希恩肩上拍了拍︰「你做的事與我沒什麼分別。你是個月兌離貴族圈養的人偶。你身手不錯,它能讓一切成為可能;唯一不可能的,就是你在逃亡途中不殺人。在你手上葬送的人命,可能比我還多。」
我只殺了一個人;但那些失職的傷者在梅丹佐那里會受罰,恐怕生不如死。希恩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難怪。你現我身份特殊、雙手可能沾滿鮮血,所以有恃無恐。但你為什麼把它講給我听?這毫無意義。」
「事實上,這意義很大。你不知道我等待你這樣的人有多久,有決心、有能力反抗那些顯貴,同時又擺月兌不了他們……」青年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希恩分辨不出對方是在和自己說話還是自言自語,索性自行猜測面前人的身份。
這可能是個奉行個人英雄主義的家伙,試圖憑一己之力解救那些無法伸張正義的人們,甚至不惜冒著被護衛隊捉走的危險;但對方是某組織成員的可能性更大,而且這個組織多半得到了政府的默許。這人身手不差、殺人利落,恐怕經驗不少。到現在還沒有被捉住,那麼……
「你知道這座城市里的人們如何生活吧?」青年的問打斷了希恩的思緒。不等希恩回答,青年就拍自己的腦門,話語中透出些懊惱︰「我差點忘了,人偶根本沒機會看外面的世界。你和我來,我讓你看些東西。」
希恩沒有動彈。他盯著對方的手︰「先表示誠意吧。」
青年想了想,將自己的刀扔給希恩。「這樣可以了?你應該能看出來,我身上沒別的地方能藏武器。不像你,還帶了把槍。」
希恩接下刀。「帶路吧。」
他們坐在高高的鐘樓上,俯瞰下面的街道。路邊的煤氣燈亮著,比希恩記憶中的要明亮。它們的光芒讓附近街道上生的事情無所遁形。
有幾個穿著軍官制服的男人纏上了一個漂亮的姑娘;姑娘強笑著承受來自男人們的猥|褻。一輛私人蒸汽機車飛快地穿過道路,衣著華貴的年輕人們恣意大笑,老遠就能听到笑聲;在鐘樓正下方,那輛車的車燈踫倒了一個老人,年輕的駕車者沒有停下、而是大吼︰「滾遠點!」
這些事每天都會生,人們覺得它們是社會常態、理所應當。
現在,希恩終于看清了這座城市的全貌,看到了普通民眾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心情很復雜。他覺得自己像一個終于得到光明的盲人,還來不及興奮,就現眼前的世界竟然無比操蛋。
國家維護治安的方式看起來改變許多,又似乎沒生本質變化。
過去,這個國家全靠皇族直屬軍隊與教會的宗教法庭維持國家秩序,這代表著皇族與教廷可以豁免和定罪任何人。前世,希恩之所以會應征加入貴族們的軍隊推翻皇帝,原因之一,就是受夠了這該死的制度。
現在情況有所改善,每個地區選出一位德高望重的爵士做該區的治安法官,各個大家族貢獻出私家護衛、與部分服役中的軍人一同組成了護衛隊。治安法官負責判決,護衛隊負責約束公民行為並解決違法事件。
听起來似乎不錯,有個組織在約束人們的同時也保護他們。可惜事實沒有那麼美好。貧民區生的一切無人問津,與貴族有裙帶關系的人犯錯之後會被赦免或者輕判。與此同時,謹慎的貴族們顯然被當初那場內戰嚇壞了,以至于護衛隊的「約束」嚴苛且盡職盡責。
這制度對平民不公平,很快就有一群人站出來提建議。那是一群干勁十足的勇敢青年,他們寫信呼吁政府組建**于各個掌權大家族之外的、平等公正的武裝組織負責治安,措辭禮貌得當。政府辦事的效率驚人,很快相關部門就將回信表在《國家公報》上,拒絕委婉、看似有理有據。當然,這封回信的本質用一個短句和幾個感嘆號就能概括。
——滾!!!
于是一切照舊,社會如此運轉,人們如此生活。每個月都有受委屈的平民沒能討回公道,每周都有人被護衛隊友好訓誡。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真是了不起。
「我沒法忍受。這座城市太美好,也太骯髒。」弗朗西斯喃喃地說︰「你之前應該也經歷過不少可怕的事,對此更是深有體會吧?」
希恩不說話。與梅丹佐共處的幾天對他意義重大,因為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前世他傷痕累累,但那是戰士的勛章,而非受虐的屈辱。「那段經歷的確可怕。」
青年拍了拍希恩的膝蓋以示安慰,之後伸過手來︰「對了,我是弗朗西斯。」
希恩握住那只手︰「希恩。」
弗朗西斯挑了挑眉,有點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說真的?這是你的真名?」
「如果你想把我當成過去某位令人噤聲的暴徒,我會很高興的。」希恩難得開了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