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人道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麼巧,巧得都讓人難以置信,巧得就像老天爺有意在自己傷口上撒鹽那樣,直到列車到達終點站後,他還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孩子。回到家中的段人道急需得到妻子的安慰,從正月初六到現在,他還沒有見過她的面,推開家門,他的願望落空了。屋里不但沒有愛妻的身影,就是岳母的身影他也沒看到,段人道想︰沒準她們娘倆一同去了菜市場或者商場,現在他顧不得太多了,他最需要的就是床鋪的理療,于是段人道洗把臉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夜幕降臨了,一陣電話鈴聲把正在熟睡得段人道催醒了,他急忙打開床頭燈,抓起听筒里面傳來了女子急促的聲音︰沈師傅,我是小曹,老蔡出事兒了。段人道心中一悸,馬上說︰小曹,你別著急,我是老段!蔡師傅到底出了什麼事?
對方停頓了一會兒這才對他說︰她剛拿到了買斷的工齡錢,還沒到家就遭了小偷,報案好幾天了也沒結果,她吞安眠藥睡死過去了。段人道听後驚呆了!前些日子老蔡來家時的形象,竟然在自己的腦海里晃悠起來。好一會兒,段人道才向對方說︰小曹,我剛從外地回來,你沈師傅沒在家,等她回來後我一定告訴她。
段人道再也睡不著了,他的心思從老蔡身上又挪到了岳母和妻子身上。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來?段人道走進廚房看了看冰箱里的東西和陽台上的白菜,卷起袖子下了廚房。等他把飯菜做好後仍不見她們娘倆回來,心里不由地犯了猜疑︰
是不是妻子經不住葉子的盛情挽留,一直就沒有從葉子家回來?岳母去葉子家找她去了?如果是這樣,那人家老蔡那里可怎麼辦?工友姐妹一場無論如何也得送送人家呀!唉!葉子家也沒辦法聯系。段人道看看牆上的掛鐘已經是晚上八點鐘了,心中更加堅定了自己方才的判斷,他決定不等了,自己從廚房端出飯菜吃了起來。晚飯後段人道拿起那方毛巾準備擦去毛主席瓷像上的灰塵,不曾想瓷像底座下面壓了一封信,段人道打開仔細看了起來。
人道!我親愛的︰
我不知道你和媽什麼時候回來,所以就給你留了這封信,這是我第一次這麼稱呼你,也是最後一次。這幾天來我想了很多很多,經過慎重考慮,最終促使我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來到葉子家,我們姐倆上完祖墳,就去了廟里敬拜神靈,求眾神靈保佑我們的女兒早日歸來。不料想那位大師听完我們的要求,向我們要了孩子們的生辰八字,可最後的結果令我大吃一驚!她說︰孩子的陽壽已盡,具體時間正是那個特殊的日子。我听後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但我還是想起來除夕之夜那不堪回憶的一幕,我的心碎了!
我想衡水你姐夫所說的「文曲星」那兒,你肯定也沒有好消息,如果有,你也早就把這好消息告訴我了。況且我在向大師訴說女兒丟失時,並沒有告訴她女兒失蹤的原因,大師預測的結果竟然與事實是那麼的吻合……
葉子尚有虎子做她的精神支柱,而我的精神支柱在那里?作為一個母親,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我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上?為此我自我裁定自己︰我不是一位稱職的母親。
從葉子家回來,我又遭遇到了下崗,這一次是準確無誤的。女兒沒有了,我塌了半個天,如今工作也沒有了,我心中殘留的那半個天也塌了。咱住的房子不是你、我的,雖然它現在還姓公,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它就會成了有權又有錢人的私人物品。我突然發現,我真成了名副其實的無產階級,我還發現這個世界是這麼的冷酷無情!冷酷得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冷酷得連一個產業工人都容不下。
「我們的黨和我們的主義背叛了我,而我們還將要為之奮斗到底,還要把每個月節儉下來的銅板去交黨費。還有這個必要嗎?我想我們靠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錢,讓你去交黨費,而這些黨費,很有可能就落到了官倒及其貪官污吏的手里。很有可能就會落到那些,損害我們工人階級、人民大眾利益統治者的手里。與其這樣,我們還不如斷去他們的女乃水!」。這不是我說的,而是和我一起下崗、有著二十幾年黨齡的共產黨員說出的傷心話。
我還應該說明的是,我已經沒有了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勇氣,因為我把我的青春和力量都在那些年換成了「三八紅旗手」、「勞動模範」等在今天看來不值一文錢的榮譽。還有當今的人民軍隊也不再是我們無產者自己的武裝。我敢斷言︰昨天他敢向高喊反對官倒、反對貪污腐敗的學生們開槍,今天他們也就敢向失去工作、失去自由的工人階級開槍。
大師似是明白了女兒和平的死因,大師也似乎明白了我的心灰意冷和心力交瘁,她老人家比馬克思更懂我的心。她老人家給我找了一個好去處,讓我去佛門做一名居士,去超度那些和女兒一樣遭遇的孩子們。直到孩子們升天,直到孩子們重返人間投胎轉世繼續與官倒、貪污腐敗者和黑惡勢力繼續斗爭。
我爽快地答應了,我感到我終于找到了適合于自己的「工作」,雖然這工作不是以金錢為報酬,但是為了女兒,為了和女兒有同樣遭遇的孩子們,我想我這樣做值得!
我知道,我的這個決定對你來說不近人情;我也知道,你肯定會理解我、支持我。在這兒,我先對你說聲︰對不起!為了表達我對佛祖的虔誠,我把咱們倆的婚姻解除了,離婚報告我已經交到了街道辦事處。憑你的為人和才智,肯定會有人填補我留下來的空白。媽今後的生活我也交給你了,也只有交給你我才放心。
下崗後買斷工齡的三萬塊錢我帶走了,真心希望你從今以後活得比現在幸福!也真心希望你們今後不要來打擾我!
精文
一九九零年二月
看完這封信段人道的大腦凝固了。假如是在戰場上,這不亞于突然襲擊。這個突然行動,讓他段人道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束手就擒了。他的眼楮定格在了那封信上,仿佛那白紙上的黑字個個都咧著嘴嘲笑他。突然,段人道的眼楮又復活了,他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這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于是他那心中的哀嘆全部集中在了自己的手掌上,唉——一聲長嘆後,他的手掌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段人道在這個不大的空間里來回焦急得踱著步,他不不敢斷定岳母到目前為止是否知道此事?段人道估計,岳母肯定是去了表妹葉子的家里,很可能是昨天或者前天。
自己比岳母從衡水晚回來了三天,在這期間里,岳母或許知道了自己女兒的事情。目前老人很有可能正在和葉子兩口子研究對策,她們不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了北京,也不想用電話崔自己快點回來。她們想把這件事兒自己完美地解決完之後再告訴他,或者完全封存起來不讓他知道。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岳母和葉子她們不知道精文出家當居士的事兒,她們只是把精文當作了走失。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們今天晚上如果沒有結果,也肯定不會有結果,明天早上她們會先往家里打電話,如果家里沒人接,電話立刻就會通向衡水。看來現在自己不能擅離職守,最晚明天可能就會見分曉。
事情正如段人道預料得那樣,岳母已經知道了女兒出家當居士的事兒,那是老人從衡水回來後的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那樣在屋里打掃衛生,心里正道念著女兒不該在葉子家住那麼長時間,當她在用抹布擦八仙桌時,意外發現了女兒留下的這封信。段人道雖然不知道老人當時的心情,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老人的心理素質比他強。老人預感到段人道可能這會兒到家了,這才讓葉子往家打電話。
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睡好的段人道在昏昏沉沉的情況下被電話叫了起兒。他剛抓起話筒,里面就傳來了表妹葉子的哭泣之聲,梁子哥——我是葉子,你今天無論如何來我們家一趟,我姑媽也在這里,我姐她出事兒了。段人道沒有在電話里安慰葉子,也沒有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他只是告訴她說馬上就過去,然後就撂了電話。
來到葉子家已經是上午十點來鐘。段人道一進屋就見岳母躺靠在被卷上,老人面色蒼白,滿目憂傷。一見到段人道,老人那滄桑的淚水就滾落了下來。葉子本已經紅腫的眼楮里又一次讓淚水浸泡了。狗子給段人道遞上茶水後嘆口氣,「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煙袋。
葉子先來了個自我檢討︰哥,這事兒你若怪,就怪我吧!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帶我姐去趕什麼廟會。段人道擺擺手說︰葉子!你就是不帶你姐去,或者說這次她不來這里,就不出事兒啦?不可能。如果沒有今天這個結果,還不定出什麼事兒呢!說完,段人道向岳母通報了老蔡的不幸。
老人听後也極為震驚!大概老人又為女兒今天這樣的結果感到慶幸,老人哀嘆道︰這個社會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葉子,你知道嗎?你姐,還有她那工友老蔡,都被現實擊垮了。你梁子哥說得對!咱們就為你姐慶幸吧!咱們還是先勸她,如果她執意要走這條道,咱們誰也攔不住。那可就苦了你梁子哥了!
段人道聞言說︰媽您不要擔心我,只是您老人家心里要想得開,把自己的身體保養得硬硬朗朗的就比什麼都好。我想今天下午咱們過去,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讓您老安享晚年的。隨後段人道又向葉子打听了沈精文距離此地的路程。
這是京西大山深處的一座古剎,它雖不及那些久負盛名的寺宇香火鼎盛,但在這一方也有一定的影響力。這座古剎最大的特點就是里面的主持全是女僧,並且還收有一部分女居士。寶剎坐落在半山腰的翠柏綠松之中,廟宇雖算不上廣大,但也有晨鐘暮鼓日復一日的響徹于此。
畢竟這里有自己的親人,畢竟這里還牽掛著親人們的心。這天下午,葉子和丈夫帶領著段人道和岳母,再一次來到了這個讓她們傷心的地方。按照黃思初老人的意願︰無論女兒見還是不見,無論一家人勸得動她,還是勸不動她,事先必須拜佛上香。在這方淨土誰也不能感情用事。段人道听得出,這個規矩是岳母給自己這位初來乍到之人定的。他老人家和葉子可能來過不止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