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室內光線晦暗,僅剩的一丁點兒亮光便源自于牆角燃剩的小半枝澀黃殘燭。那怯怯的焰子叫滿室死氣沉沉的黑暗壓著,瞧著讓人喘不上氣來。
濕冷的墊褥就地鋪設,散亂其上的冷衾猶如上凍後的枯樹皮似的板結成一塊。一只污穢不堪的橢圓形的木制便盆就著一堆干草隨意丟棄在牆角的另一側。
午時、酉時一到,便會有看守將兩盆餿臭的豆腐、霉爛的豆芽並些許殘羹冷飯遞放在木欄之下,通常二話不說便打了回轉。
而巴掌大的窗外,除了更深露重的寒氣,其他的,便什麼也透不進來了。
我抬頭復又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四壁,而後,眸光流轉,只緊緊地盯著眼前疏散了珠釵、散亂了發髻,一襲囚衣素服的靈兒。
‘你可後悔了?何苦跟我進來受苦遭罪的?蝶兒既走得月兌,但憑你的機靈勁兒,倘若有心,必可得以月兌身的。‘
靈兒直直地跪在了腳前,微揚起下顎,眸中含了一絲晶瑩。
‘勿論小主信與不信,奴婢這里且存著一番話只說給小主一人听。從前在碎玉軒當差,奴婢不過只是一名蝦等的值夜宮婢。因雙親過世得早,宮外舉目無親,宮內孤苦無依,時常遭碎玉軒那幫老人欺辱,從無一人甘願站出來為奴婢主持公道。猶記得听聞環兒歿了的那日,晚來風急的天氣,連帶著碎玉軒宮苑中的多色菊花亦被吹落了滿地的花瓣。奴婢正灑掃著,便有姑姑進來讓我放下手中的活計,隨她安排我去碧瑤苑當差。不想姻緣造化使然,這原本是她們多數人厭惡的晦氣差事,卻使奴婢因禍得福,倒成全了奴婢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而來到碧瑤苑讓奴婢了解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外間傳聞小主生性孤僻、倨傲,全是以訛傳訛,小主頂和順、溫厚的一主子。‘
‘適逢小主不見棄。才一路抬舉奴婢到貼身婢女的這個位置,奴婢沒什麼可說的。唯有盡心竭力地護著小主,伺候小主,把小主的榮辱當做自己的榮辱罷了。‘
心頭淌過一股溫熱,她的話,不經意地消抵著我對她的芥蒂。我拉著她的手,將其從冰冷的泥地上扶起。
‘女無美惡,居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疑。況,如今四面困壁,退無可退。你亦能義無反顧地追隨我到這里,不能不使人心生疑隙。婉兒唯求日後不用提防身邊之人。‘
‘小主是將靈兒當做知己心月復,方才會道出此番話來,靈兒雖天資愚笨,然,這點事理卻還是能辨識得清的。盡管蝶兒姐姐也曾私下里教導過靈兒。後宮中主子有主子該克的筏子,奴婢有奴婢當適應的生存之道。這話里話外明哲保身的意味,讓靈兒听著個明白。然而,靈兒更明白的是自幼雙親所授唇亡齒寒的道理。如若此回小主不幸懵難,碧瑤苑勢必消亡在這偌大的宮苑之內。而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失卻了主子的庇佑,日後指不定落魄到何等潦倒窘困之境地。進得碧瑤苑宮門的那日始,靈兒便在心底告誡自己,往後這座宮苑、這里的主子,便是與身家性命一榮俱榮一損皆損的命運了。‘
‘靈兒……。‘我微微有些動容。
正說話間,酉時又至,泛著令人作嘔的餿臭味的吃食,再一次被擱放在了木欄之下。
靈兒見狀,俯身上前,連忙從豁了口的瓷碗中,撥拉了些餿剩得不是那麼厲害,勉強能入得口的吃食遞與我手上。
‘小主,靈兒知道這里的飯菜確實粗陋,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您且將就著用一些吧!留得青山在,還擔心日後沒柴燒麼?‘
說完,她頭一個捧起餿剩得厲害的那只破碗,毫不遲疑地狼吞虎咽起來。
把人當做豬來喂,最顯著的一個不良後果便是——那丫頭自半夜起便開始鬧起了肚子,橢圓形的木制便盆中泛著白色泡沫狀的腥臭黃漿水糊,粘稠得成片地粘接在一處,使得暴室的每一分空氣都無休無止地婬浸在迫人窒息的惡氣里。
這樣的夜里,烏沉沉的窗外,隱約風動,可唯獨吝嗇的卻是窗內的兩位女子,沒有一絲流動著的願意游走進來。遮羞布簾後面的靈兒,遙遙無期地長踞于便盆之上,因著不受控的肚子制造出的越來越多越來越濃郁的惡臭,臊得滿面通紅,小臉急皺在一處,斷線珠子似的淚珠兒不住地往外流,完全一副快要受不住的可憐模樣。
我存心安撫,卻也不能。先前好不容易勉強落胃的一些吃食,一早便翻江倒海似的吐了個干淨,最最關鍵是胸口惶悶,頭痛心慌難受得緊。
見我此般情形,靈兒愈發羞愧難當,一言不發地默了好一陣。而後憋紅了小臉,死咬住雙唇,半晌,才囁嚅地說道。
‘小主,奴婢無用,非但不能殫心竭慮地替小主分憂,還連累小主……,不如踫死便罷,望請小主成全。‘
我定了定氣,背過身用力揉搓了下面頰,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尚存一絲溫潤之色。
‘什麼傻話?連累不連累的,竟還要用命來抵?虧你還叫我一聲主子,你當真要在這里歿了,往後傳出去,便更沒人願守著婉兒當差,碧瑤苑怕也要被人坐實凶苑之名了。此舉確確是為我添足了污名,得意了那些害我之人。‘
‘可是小主……。‘
‘什麼都不必說,這樣下去,境況只可能更糟,先弄點動響把看守給招來再說。‘
說完,我踉蹌地挨到柱欄邊,死命地拍打起來。折騰了好一會,掌心踫得生疼,指節都快拍裂了,那些當差的夜里卻全都睡得跟死豬似的,如何也不轉醒。
我索性將裙裾撕裂出數條,綿密地纏掩于靈兒和我的口鼻,頂事不頂事地總多少能捱過些惡臭濁氣。又將靈兒攙扶到一旁干草上略加安置,便將散著惡臭熱乎乎的便盆輕移巧挪至木欄前,稍加傾斜,那些濁物的臭氣便在我們待的暴室外亦彌散開來。再加上靈兒嗓眼里疼痛難抑的低呼,我拍打著欄桿的陣陣哀嚎。旁邊的暴室,以及旁邊的旁邊,甚至更遠處的暴室內流暢的酣呼聲被漸次打斷,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嘟噥聲、咒罵聲,很快整片暴室所在的區域都騷動起來。
騷動繼續蔓延,半柱香不到的功夫。便有一蓬著頭,趿拉著拖鞋,睡眼惺忪的小個子看守極不情願地朝我們這走來,可來到木欄外,卻又掩鼻逡巡不前。
‘守衛大哥,婉兒的侍女著了風寒,肚子鬧得緊。這大半夜的,太醫院那邊是不指望了,能不能請您通融一下,尋些燃盡的炭灰,且去去這里的腥臭?‘
听畢,小個子看守似有為難地皺著眉。
如此,我連忙退下腕間的碧玉鐲子,拿絹帕包了,遞將過去。小個子卻仍有猶豫,接與不接之間面色徘徊不定。
‘昨日之事,尚未查實,即便皇上那亦未宣旨廢除婉兒婕妤之位,婉兒如今只是遭人陷害,形同籠中之獸,總存有出去的指望。如若到了那日,你有否思慮過?這看守的位置可否穩當?內伺司那邊,似乎也只叫看管,至于看管中有任何差池,慎刑司那里你可有幾條命去抵?再則……。‘
‘再則,整片暴室區騷動不息,惡臭不絕,奴才自然睡不安穩。婕妤的意思,奴才盡知。只是關在這里的那麼多人,唯獨給娘娘如此優渥,奴才同樣也得提著腦袋擔待風險。恕奴才斗膽,昨日娘娘進來之際,摘除扣押的那只湖藍色的鳳簪,賤內很是稀罕。懇請娘娘賞了奴才,奴才亦好專心做事。‘
小個子看守綠豆粒大的眼楮里精光一現,迷糊的睡意蕩然無存。
我心下盤算,原來又是那只鳳簪啊?昨個靈兒給我梳妝之時且沒大在意,怎麼就偏偏選了那支?!不過,而今那支無非只關一個陌路的男人,許久之前已被淡化在宮外的記憶。眼下這般情形,這樁交易倒還也算得上公道,旋即月兌口而出。
‘賞你!‘
‘不過,你順帶得幫我捎只吊鍋瓷碗、潔淨的水、小半斗米粒外加一只火折子。‘
看守小有不滿,眉宇間分明寫著這順帶的也有點太多了吧!不過還是加急了腳步,掩著鼻逃也似的預備去了。
忙完這一遭,我有些吃不住力地倚著窗邊的牆壁癱坐下來。稍加放松,便听得窗外隱約傳來一陣樹枝劃過布靴的窸窣響動,側耳細听,除卻嗚咽的風聲,卻又什麼都沒有了。
心下正狐疑著,遽然感到脖頸之間似被什麼人套掛上了一只剛撈出水的橡皮圈,濕冷的寒氣蝕骨侵髓。身著單衣原本俯臥在干草上小憩的靈兒,那一刻也覺察出了異樣,只拿目光朝我這邊的方向一眼打量,便已嚇得慘無人色魂飛天外,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小主,你,你……。循著她的目光,我低頭一看。-口碗口粗細的毒蛇正用它鑽滑濕膩的軀體纏繞于我脖頸之間,嘴里還不時冒出’唯唯‘的側森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