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是……?‘我狐疑地望向她。
‘小主有所不知,這些宮人統共都是如懿殿,懿貴妃手下的人。懿貴妃前些日子被太醫院里的霍太醫給診出了皇嗣龍脈,近來越發嗜食甘酸之物。中宮之位一直虛懸,眼下這後宮里就數懿貴妃位份最高。只要十月之後,懿貴妃平安誕下皇嗣,晉位中宮怕也是水到渠成之事。石榴富貴多子,榴花又是列花主之一,應了‘後宮之主‘這樣的吉兆,故備受懿貴妃推崇。懿貴妃為人性格乖僻,凡跌裂于地上的榴果兒一律不肯食之,任憑再是晶瑩剔透猶如珍珠瑪瑙般的籽兒。那樹上的丫頭是懿貴妃前院里的粗使丫頭,喚作綠染的,前些時候替她家主子燻衣物的時候,一個不仔細將懿貴妃最珍愛的富貴花開雙鎏金攢狐毛的袍子給燻出一個洞,懿貴妃罰她半月內不得進米面,餓得孱弱窈窕之體替她去石榴樹上用手捧摘了新鮮的石榴回來給她賠罪,不捧回300只,這責罰尚不算完。‘
‘現下秋風已越發凜冽了,往後北風再一起,300只?哪里能摘得那麼許多的?!綠染那丫頭餓著半個月的肚子且穿得那樣單薄,再拿鞭子一頓策韃下來,豈非要了她的命去?!‘
‘偌大的後宮,竟無人管得了她麼?任憑這麼肆意妄為下去?!‘我不平道,攥緊拳頭,任由指甲吃痛地掐陷在掌心里。
‘管?哪里管得?先勿論薩克達氏.如懿乃皇上是為皇子時的嫡福晉,其先祖舒塞于明萬歷八年歸吾先王努爾哈赤,官居都統,執管滿瓖藍旗,其父現為太常寺少卿富泰。單憑薩克達這個姓氏,自先祖入關伊始世代為吾朝征戰。輩輩英豪,屢立戰功,勢必倍受皇上器重。據說,皇上先前在府邸的時候,嫡福晉過世得早。身側雖有兩位側福晉替其散葉繁嗣,無奈誕下的也只是兩位格格。如此,懿貴妃肚子里的這個極有可能成為皇上登基後第一位皇子的皇嗣。落在皇上心里必是極為看重的。即便懿貴妃使性子驕橫了些,權作有了身子的人脾氣必是見長便罷。‘靈兒低聲道。
漸漸地,體無完膚的腳面已再無從下鞭。嗜血的烏梢蛇鞭就密集地纏上綠染縴瘦的腳踝,霎那間,皙白的皮肉上便布滿了烏紫烏紫的淤痕。盯著盯著,我那許久未曾經遭的干嘔惡心之感便又排山倒海地卷土重來。我暗暗著力,克制地隱忍下來。
‘可這畢竟是一條人命啊?怎堪如此摧殘枯萎呢?!‘
旋即。我一把拂落靈兒勸阻的手。情急之下。不失決絕地上前吼道。
‘一群雕心鷹爪的狗奴才。先皇素以仁慈儉勤統治天下,爾等青天白日下竟敢如此殘虐宮人,實乃有污大清聖譽。‘
一群人,循聲望來,見我發難,即刻呼啦啦地給跪了一地。
只那執鞭的小太監,頗為蠻橫。身子雖跪下了,脖子卻梗著,歪著腦袋只拿眼斜睨我。
‘回稟婉婕妤,這奴婢不守規矩,奴才也是依照如懿殿的殿規教教她而已。‘小太監刻意將如懿殿殿規幾個字咬音重重的。
我遞了個眼色,靈兒慌忙上前將樹上的綠染攙扶下來。可憐綠染那小丫頭血肉模糊的一雙赤足,離了樹干,竟連支撐自身重量的力氣都耗盡了,一下便癱坐在樹下,既驚且怕地暈厥過去。我忙解上雪絨里蠶絲掐花精繡雙蝠獻瑞的外裳,儼儼給她遮了個嚴實。
我眉心一跳,回轉身過來,唇角似含了平靜無波的笑意。
‘哦?想是本宮誤會了,你手里攥著的烏梢蛇鞭看似不錯,可否遞與本宮把玩片刻?!‘
靈兒見此情景,即刻從那小太監掌心抽走烏梢蛇鞭遞給我,亦無意問與他允是不允。
指尖緩緩滑過那埋了倒刺的鞭鋒,我一抬手,兜頭兜臉地便甩了那小太監一鞭子。
始料未及地挨了這麼一下,小太監哀嚎一聲,懵了幾秒。轉醒後面色蒼白,淚珠子便啪啦啪啦地落了下來。
‘這一鞭子且讓你受得明白,是為你剛剛睨視本宮,輕薄無禮,依照大清的宮規而治。‘
疏桐葉影後傳來兩聲輕笑。
‘婉妹妹好情致哪!不待在碧瑤苑好好候著內侍司的女官,倒跑到這果圃園子里替本宮教訓起這些不成器的奴才來了。‘
听著這語氣,嗅著一絲飄忽不定的 桂子的香氣,又見著靈兒跪拜在地,我便已心知肚明身後發話的是何人,旋即轉身慎重地福了福身子。
‘婉婕妤參見貴妃娘娘,願娘娘萬福金安。‘
卻見懿貴妃一襲明藍色的小粒半月領蜀錦衫,周身彩蝶團簇,腰線以下是斜拼的素白色裙展,綰著流雲髻,斜插了點翠簪,整個人娉娉婷婷地立在那里,華麗而又不失端穩。
‘不敢,如懿殿的奴才們受教得服順了,本宮才能少廢心力,確保皇嗣萬全。‘懿貴妃慵懶地撫弄著指尖上的鎏金瓖琺瑯貝珠護甲,微微含了一絲無可捉模的笑意。
‘娘娘可要替小貴子做主啊!‘小太監見主子來了,跪行上前哀呼道。
懿貴妃的笑意在一瞬間似被霜凍住,眉目間隱含笑意,唇邊卻已動怒容,索性抬腳將小太監踹翻在地。
‘不知死活的東西,還怵在這里作甚?是等著別人抬舉你第二鞭子麼?保不得本宮便成全了你。‘
‘小貴子知錯,小貴子知錯……。‘
得了主子的這一句,那個喚作小貴子的小太監巴不得似的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
一旁身著墨綠色絨緞棉婁罩錦袍的江容華連忙上前攙扶,一方錦帕輕柔地搭在懿貴妃的月復部,似安撫著那里面尚未成型的胎兒。
‘貴妃娘娘您萬般不可動氣,仔細著自個的肚子,里面懷的可是龍裔,萬一有個閃失。皇上怪罪下來。這謀害皇嗣的罪名,怕是再搭進去幾個婕妤的位份,且擔待不起。‘
見懿貴妃面色和緩了些,轉又對我言語。
‘今日之事,婉婕妤確實僭越了。小貴子做錯事。受婕妤責罰理所應當,只不過無論如何也應該先稟明貴妃娘娘,這樣私下的責罰。要置娘娘的顏面于何地?猶記得當日婉婕妤行冊封之禮,詔書上御賜的幾個字明明是——索綽絡氏碧瑤,柔嘉舒順,冊為婕妤……。婕妤自問柔嘉舒順這四個字如今仍否擔得起?‘
我倒抽一口涼氣,但覺掌心濕膩,後背騰起一股子寒氣。
‘婕妤剛剛還神氣活現地,這會兒怎成了啞嘴的雀子?‘與江容華合居如懿殿偏殿的闞淑儀輕佻倨傲地幫腔道。
我睫羽微動。只拿目光恨恨地盯住闞淑儀那張青澀未消、妝容精致的面容。
不及我答理。接著又搶白到。
‘碧瑤苑歿了個丫頭。這做主位的卻一點兒也不操心,倒跑到這教訓起別人殿里的宮人來了,婕妤的這心還不是一般的寬哪。成日里搜宮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各個宮苑都翻查了個底朝天,現下怕只剩碧瑤苑尚未搜查到吧?宮人當面雖不敢議論,但保不齊不準人私下里猜測,而今嫌疑最盛的……是哪里了。宮人還說……。‘
說到這闞淑儀謹慎地望了望懿貴妃平靜無波的面色。
我心頭氣悶,急欲開口辯駁,嗓子里的話卻被懿貴妃雲淡風輕的話語給堵了回去。
‘宮人還說什麼?闞淑儀你盡管詳盡道來,婉婕妤成日里閉居在碧瑤殿里,有些話想是如何都未必听得,這會子听听想必亦無不妥。‘
‘原本碧瑤苑歿了個丫頭,私下里暗自查查就過去了,誰承想皇上為避晦氣,日日夜宿養心殿。敬事房的蕭公公回稟說,皇上已然數十日尚未翻轉綠頭牌了,各宮嬪妃聞言無不怨聲載道,皇幸這事畢竟受了碧瑤苑之事的牽連。‘
懿貴妃懶懶地抬了抬眼,用了一副讓人捉模不定的口氣,淡淡地說。
‘這話,你們信麼?‘
不待眾人開口,獨又自語到。
‘本宮卻是不信。‘
懿貴妃神色微微一沉,憂思愁色漸漸纏繞上眉梢。
‘前朝傳來的消息,皇上新進即位不久,宮外便有發匪瞅準我大清基業未穩,揪事擾民。聞報,皇帝已急詔廣西巡撫鄭祖琛前往平息。就這一團污穢的局勢,皇上整個心思放在國事上尚嫌不夠用,哪還得功夫計較兒女情長這樣的瑣事?‘
‘再則,原是本宮驕縱了你們,皇上身邊侍候的嬪妾統共就那麼幾人,竟沒一人留意著皇上的龍體康泰。皇帝在先前在潛邸是為四阿哥之時,先帝邀諸皇子會校獵南苑,皇上為勸恭親王放棄獵取,情急中被甩下馬,遭馬蹄踏,而至右腿有疾。這幾日秋寒肆起,怕是頑疾復又重至,聖恭違和,無意去各處走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豈由底下這群愛嚼舌根的奴才們妄自揣度了聖意去?!這事就交由江容華著力去查,一旦查出便送去慎刑司,即刻打死。‘
懿貴妃說著這話的當口,眼底的厲色已然斂了幾分。轉而拉起我的手,狹長的鳳目中重新蘊滿了關切之色。
‘妹妹這雙葇夷怎麼給凍得跟冰凌柱似的?定是底下人照顧不周,這麼陰寒的天氣,眼見著雨點便要落下來,竟挑唆著主子來這風口里站著,趕明兒皇上怪罪下來,本宮定又落了不是。‘
此言一出,靈兒面色煞白,整個人篩糠似地趴伏在地上。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我轉醒過來,覆手將她的兩只手護在掌心,仔細搓揉著。
‘臣妾這副身子康健著呢!可不比娘娘精貴。這樣的天氣出來,原打算去壽康宮給太後請安的,因路過這園子,見得落了一地的果子,適才決定擇兩個好的給太後捎去,亦好略盡臣媳的孝道。‘
懿貴妃微微頷首,拍一拍我的手背便松開了。
‘本宮未承想,妹妹卻原來這般有心。‘
‘那便罷了,靈兒也起來吧!還不加緊扶了你主子往太後宮里走一趟?勞動太後她老人家久等。便顯得不合時宜了。‘
我低垂了眼眸,略略福了福身當是拜別。靈兒亟亟起身扶住我便往太後宮里去,凌亂著的步子,顯然心情未及平復下來。
‘休再後怕了,你既出自碧瑤殿。外面便認定了你是本宮的人。你放心,只消你用心為本宮做事,本宮自當保你周全。‘我略微出力地握了下她的手。
聞言。垂著眼瞼的靈兒囁嚅著洇紅了眼圈。
走出百余步,我復才刻意放低了聲線。
‘這幾日晚間得空,你便替我往懿貴妃悄悄跑一趟,前次我跌傷,太醫院送來尚好的紫檀玉解膏偷偷放在綠染那丫頭的窗下,斷不得使人瞧見。‘
‘小主仍是要蹚這攤渾水?‘靈兒吃驚地瞪大了眼楮。
‘瞧著綠染那丫頭也可憐見的,若親身爹娘見著這副樣子。還指不定掛心到何等地步。你只肖妥帖地辦好本宮交待的事情。其余的……。‘
話說到這里忽覺後腦一寒。那種感覺像是被人從暗處盯住一般麻涼,心跳隨即漏了半拍,我下意識地縮了縮頸,偷偷掉臉向懿貴妃處再看。不遠處褐黃的枯葉從枝頭簌簌而落,懿貴妃唇角依舊高傲地抿著淺淺的笑意,雲淡風輕地站在那里。
身後。
待我和靈兒主僕的身形,被一絲不剩地吞噬在婆娑的樹影中。
懿貴妃抬手略略撫了撫她溫絲不亂的寶月髻。目光默默地攏了回來。
‘娘娘便這麼輕易地放過她?‘闞淑儀忿恨難平地挑唆道。
‘不然呢?你以為?‘懿貴妃斜睨她一眼,悠然開口。
‘皇上登基不久,就經了這麼一次選秀,她便已接連晉位,直接位列進府最早的本宮和侍奉皇上多年才得晉升昭儀的佳氏之下的尊貴第三人。就連她那住著的碧瑤苑本宮也從未曾見得,最是清雅幽靜的所在。紅楓靈動,秀美飄逸,必是著人用心布置過,吃穿用度樣樣精致華麗自不必說。可見雖才侍寢了兩次,卻是極得聖意。再加上其叔父左都御史在朝堂上正二品的官職,本宮的阿瑪都得敬畏他三分。她風頭正盛之時,輕易動她,豈非自找晦氣?‘懿貴妃用馬蹄底將腳前的雪絨里蠶絲掐花精繡雙蝠獻瑞的外裳吃力地碾入黑泥里,赤紅地雙眸恨得幾近滴出血來。
‘那這個丫頭如何處理?‘闞淑儀抬了抬下顎,指點著綠染說道。
‘著幾個口風緊的太監,便用這雪絨里蠶絲掐花精繡雙蝠獻瑞的衣裳裹了,直接拖去宮外的亂葬崗給埋了,對外只說染了暴疾,本宮的如懿殿斷然容不得這類往後有可能背信欺主的奴才。‘
‘啪‘,高腳清銅燈里爆出一朵燭花。
將側廂房里兩抹縴長的倩影疏朗地打在青紗雕花窗格上。
‘姐姐,小主今日之舉好生令人費解。‘
‘如何?‘
‘你我雖因異變進來伺候的時間不長,然,亦早有耳聞,小主的性情柔婉,素來不喜沾惹是非,緣何今日卻替他人打抱不平起來?‘
‘唉!這後宮中主子有主子該克的筏子,奴婢有奴婢當適應的生存之道。主子的事,你議論、猜疑便已觸大忌。再往外胡亂說去,仔細哪日不明不白地便歿了。後宮里的女人,每朝每代成百上千的埋著,都為紫禁城宮牆積攢著斑駁血色,你我如同螻蟻草芥般的性命更毋庸多言。成日里都是將腦袋架在脖子上混日子的人,還是審慎一些為好。‘
玄青色的燈罩里,孱弱的燭芯頃刻間傾覆在如串串紅淚般的蠟油里,再不聞半分聲響。
窗外。
是深沉如墨的夜色。濃得猶如再也化不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