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沚要成親了。
日子訂在這月初八,對方是沈府千金,與慕家同為武林四大世家之一。
慕勉現在還記得母親在耳邊的叮囑,畢竟是自己的哥哥要成親了,無論如何,都希望她那日能來參加。
至于母親還說了些什麼,她已經記不清,等對方離開後,她仍舊靜坐原處,窗前的青竹簾子被風吹得半起半落,啪啪作響,一只淺藍色的蜻蜓飛進來,似乎把她當成了一動不動的木雕,落在肩頭上停棲。
紀展岩進來時,就見慕勉紋絲不動地坐著,平靜溫嫻的樣子,好似是用上好瓷器雕琢而成的人形女圭女圭,蒼白、美麗、沒有一絲鮮活的氣息……這樣的她,明明純美而精致,卻又無端端使人感到膽戰心驚,好像稍稍一觸踫,她即會四分五裂,徹徹底底從這個世間消失。
紀展岩走上前,遲疑著,伸手,覆在她的肩膀上,小小的蜻蜓在那一刻飛走,慕勉睫毛輕顫兩下,終于驚醒回神。
「紀師兄……」她仿佛嚇了一跳,臉色宛然帶著驚魂未定的蒼白。
視線交觸間,紀展岩發現她的眼神空洞而呆滯,那瞳孔猶如失去了焦距般,盡管看著他,卻是茫然一片。
紀展岩打著手勢︰「慕夫人已經走了。」
慕勉緩了緩神,才又微笑起來︰「嗯……我沒想到……今天會是娘來看我……你瞧,這些都是娘給我做的新衣服……給我做的……」
她念叨幾遍,舉起一兩件衣服,欣喜地展示給他看,那樣的神情,就像被零七八碎的紙屑拼湊在一起,強硬撐著嘴角,笑得蒼涼而僵硬。
紀展岩盯著她的臉,毫無反應,慕勉只好感到無趣地放下衣服,過了會兒,有點迷茫地問︰「紀師兄,今天是初幾了?」
紀展岩一愣,舉起手——「初五。」
慕勉點頭,聲音輕飄飄的,像在做夢一樣︰「是嗎,原來……已經是初五了……」
她從他身旁經過,不小心趔趄了下,紀展岩急忙伸手攙扶,當看到她的臉,眼楮里倏然晃過一絲異樣的疼痛,他的指尖懸在半空,差一點點就可觸踫上她的肌膚,然而,又不敢觸踫。
慕勉抬起頭,臉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淚珠,宛如破碎的雨,無聲無息地濡濕花間,那麼多的淚,她卻恍若未覺,只是睜著一對大大空洞的眼眸,朝他傻傻笑著︰「紀師兄……我娘說,哥哥他要成親了。」
仿佛那是天大的喜事一樣,她笑得眼角發顫,連嗓子都完全失了聲調,如許不可思議地重復著︰「哥哥他……要成親了……」
明明想笑,但偏有什麼,到底不堪重負,終于像洪水岩漿一般噴流而出!
她控制不住地蹲,將臉埋進手心里,一串串滾熱的淚,好比疾奔的小溪,從顫抖的十指間肆意流淌。
那一刻,她用盡兩年來鞏固的堅強,終于崩潰瓦解。
沒有人來解救她,亦沒有人能解救得了她。
那個人,終究還是把她逼到最深的絕境之中。
胸口是那麼痛,太痛太痛,好像自己被燒成了灰,被風吹散,那種痛意,仍舊在空氣里徘徊不絕。
紀展岩看到她蹲在地上,淚如雨下,像是無依無靠的小孩子,口中一遍又一遍喚著那個人的名字,而每一遍,對她無不似在焚心灼骨。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這樣的感覺,痛如刀絞,卻又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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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兩天,慕勉把自己關在屋里,不吃不喝,只道是病了,平時除了紀展岩早晚送飯來,就只有方秀宜過來探望,然而慕勉一句話也不說,像傻子一樣守在窗前,注視著天邊,日升、日起、日落。
轉眼到了初八,一大早,紀展岩便穿戴整齊,準備跟謝蒼霄動身前往慕府,而慕勉的房門始終閉鎖,察覺到紀展岩的躊躇,謝蒼霄只淡淡落下句︰「由著她吧。」
下午時分,方秀宜惦記慕勉,到廚房讓黃嫂弄了點吃的,結果半道上遇見畢雁紅——
「小師妹這樣不吃不喝,總歸不是辦法,如此下去,人得瘦成什麼樣了。」
畢雁紅不屑地一哼︰「師父都說沒事,你瞎操心個什麼勁?再說,平日你去也不見她理會過你,別竟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方秀宜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往前走了幾步,驀听慕勉的房門「砰」一聲被打開,方秀宜欣喜欲喚,怎料慕勉宛如一股風般,飛快地從她們面前跑過,眨眼間已是消失不見。
慕勉一路駕馬狂奔,直朝都城,塵土飛揚,疾風和著沙礫磨得眼角陣陣生痛,她目視前方,腦際間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地揮鞭、揮鞭、再揮鞭……健馬痛得一陣嘶鳴,更加發狂地踏蹄奔跑……
心底有道聲音,近乎執著一般,反反復復回響……
哥哥,哥哥,你等等我……
今天是慕家公子的大喜之日,慕府的朱漆大門外,車馬盈門,鑼鼓喧天,一溜兒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起,兒臂粗的鞭炮震耳欲聾,迎親的隊伍已經歸來,吉時已近,賓客入席,笑語滿堂,府上的小廝丫鬟們紛紛趕到擺設婚宴的大堂瞧熱鬧。
門外有疾快的馬蹄聲漸近漸馳,直至府邸門前,慕勉一勒韁繩翻身下馬,急著就沖進去。
兩名家廝將她攔住︰「你是什麼人?干什麼的?」
慕勉兩年未歸,新來的家廝自不識她,見她素衣簡裝,風塵僕僕,皺著眉頭道︰「今天是我家公子大喜的日子,無關人等,不得入內。」
面對這種情況,慕勉一下子怔在原地。
恰逢此時,一名衣著光鮮的男丁走出來,看到慕勉,嚇了一跳似的,用袖子擦了擦眼,接著定楮一瞧,滿臉不可置信︰「大、大小姐?」
慕勉目光落到他身上,也是詫異︰「李順兒……」
李順兒又驚又喜︰「大小姐,真、真的是您啊!」他高興壞了,差點沒手舞足蹈,想到方才的情形,使勁給那兩名家廝一人一拳暴栗,「你們兩個有眼不識泰山的,這是咱慕家大小姐,還擋著做什麼!」
二人一听,簡直傻了眼,只知道大小姐兩年前拜師學藝去了,萬萬沒料到竟是眼前人,忙不迭認錯。
慕勉顧不得,徑自往里走,李順兒在後顛顛兒跟著說︰「大小姐,快點吧,現在吉時已到,拜堂儀式已經開始啦。」
慕勉頓時臉色一白,飛奔而去。
李順兒當她是著急看公子爺的喜事,沒有再追,歡歡喜喜地吹著口哨唱到︰「今天真是好日子,好日子,咱大小姐回來嘍——等會兒我就告訴老爺夫人去,還有秋渡,還有脈香居的所有人……」
長廊、亭台、曲橋,連腳下的青石小徑,都是曾經走過無數次的地方……完全沒有變,府中的一切依舊是如此熟悉,可她來不及做任何的思索與懷念,只在匆忙地奔跑,遠遠已能听到喜堂內傳來的鞭炮聲與曲樂聲,她不知道,此時此刻,一對新人已經步入禮堂——
「一拜天地……」
哥哥,她在心底默喊,眼中一片焦急。
「二拜高堂……」
腳步太疾,發帶被風輕輕吹開,滿頭青絲如同漫開的大朵黑色夜花,憑空四散飛揚,她好似掙月兌了身上的所有鉗制,一直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不會停下,直到生命終結為止。
賓客紛紛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都含著期待與祝福,聚精會神投注在前方的一對新人身上——
「夫妻對拜……」
一叩首,喜結連理。
二叩首,和和美美。
三叩首,長長久久。
當慕勉終于趕至眾人之中,听到卻是那句高高的禮贊唱音,明明充滿了無限歡喜,傳入她的耳中,竟像是世上最決絕而殘忍的宣告——
「禮成,送入洞房——」
至此,塵埃落定。
她愛的人,已經成為別人的丈夫。
他的身邊,永遠不再需要她。
她的到來,終究為時已晚,化作一場空。
畫面仿佛在這一刻靜止,她終于看到了那個人,慕沚,她的哥哥,今天的新郎,一身紅色華麗的禮服,靜靜背對著她,他的手中,持著一條由紅綢緞結成的同心結,而同心結的另一端,是他的新娘。
慕勉傻傻地望著,撕心裂肺的痛已然感受不到,此時,她除了傻傻地望著那個人,什麼也做不到。
所有賓客都在笑,都在祝賀,只有她,被遺棄在了一片紅色喜慶的氣氛之外,宛若飄零在弦月天涯的小花,永遠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步入喜房時,慕沚倏然回首,仿佛是最後望了一眼堂外的天空,又仿佛,只是想回頭而已。
紅色的燈影,熱鬧的人群,那些喜氣洋洋,竟一絲一毫不曾染上他的眼底眉梢,像是一具被剖空了靈魂的軀殼,無可奈何地任人牽著繩線操控,跪下、叩首、起身……隨著禮贊的高唱,再跪地,再叩首,再起身……穿著華麗艷紅的禮服,卻又麻木痴呆得像個傻子。
耳畔回響著父親一次次的訓斥,母親一次次的勸說,他的身份,注定不能孤獨一生。
他需要一個妻子,而這個人,永遠不可能是她。
母親說,叫勉兒回來吧,畢竟是你的大婚。
他說不用,他不想影響勉兒的修行。
如果可以,他永遠也不想讓她知道。
他沒日沒夜地在忙,連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忙些什麼,學會了借酒消愁,麻木神經,消磨意志,只為換來短暫的忘記,心,是不是就不會那麼痛?
跟隨前方的列隊,他手牽同心結紅綢,引領著他的新娘,一步一步,邁向喜房,而那顆心髒,卻好比一泓潭水,一點一點干枯死去。
那小小的身影,朝思暮念的容顏,像是午夜輾轉反復的夢,在這種時候,又開始近乎霸道地佔據了他全部的神思。
一幅幅畫面,一幕幕場景,宛如走馬觀花一般,不斷在他的腦海中呈現——
桃花樹下,她伏在他的膝上說,以後每年,哥哥都給我畫像好不好?
她將荷包丟出窗外,倔強地昂起頭,答應我,以後再有其他女子給你荷包,你都不要接受。
她撲在他懷里,眸中流露著哀傷,哥哥,我喜歡你,哪怕下十八層地獄,我也會喜歡你,只喜歡你。
她的樣子在眼前如幻似真,充滿甜美幸福的嗓音,恍若勾魂的魔咒一般,在耳畔縈繞不絕。
哥哥,我想做你的新娘子。
那一刻,他幾乎以為,那個正伴在他身旁,頭戴紅蓋頭的女子,就是她。
丫鬟呈上一把秤桿,他低著頭,靜靜不動。
喜娘咳了聲,慕沚終于省回神,才發覺自己死死攥緊的掌心里,全是冷汗。
他接過秤桿,遲疑著,去挑那一方紅巾。
紅蓋頭下,隱隱可見新娘朱唇似丹,甜笑似蜜。
「什麼……大小姐回來了?」秋渡在門外捂嘴驚呼,經過李順兒這個大舌頭一傳,慕勉回府的事,迅速一傳十,十傳百,鬧得闔府上下皆知。
她因忍不住震動,失聲而出,頓時響徹喜房內每個人的耳中。
慕沚的手腕一抖︰「你說什麼?」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秋渡在眾人注視中紅了紅臉,卻仍掩不住因興奮而浮現的歡喜神色,听到慕沚問,更是激動得有些結巴︰「公子爺,李順兒說……說大小姐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蕭亦君的霸王票……唉,這悲催的成績,背身蹲在牆角,抹掉一把心酸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