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角小亭周圍懸著柔軟的雪色紗幔,涼風習習,漣漪生波,掩著亭內一抹朦朧的紫影,有空靈的笛音伴隨徐風輕輕地飄入耳中。
哥哥……
听著笛聲,慕勉一時站在原地,盯著紗幔中那條人影,眼神恍恍惚惚,宛如不敢置信。
笛聲陡然止住,簾子被掀開,露出一張絕色華魅的容顏來︰「在外面傻站著做什麼?」
他走至跟前,剪裁適度的繡袍,襯出好一段高挑的身姿,而眼前的她,就似一朵嬌羸的花朵,被呵護在他的氣息範圍中。
慕勉近乎凝固的眼波一破,轉瞬恢復清醒,在風中站得久了,一抹淡色嫣紅從雪白的肌底下暈染漫開。
他拉起她的手︰「跟我進來。」
慕勉不遑反應,已經被他拉著步入亭中,亭內擱置著一盞暖爐,紫霧裊裊,旋梁繞柱,在紗幔間徘徊不散。
「我不喝酒。」慕勉下意識張口。
「這不是酒。」他從桌前轉過身,將一杯酸橘茶遞到她跟前。
慕勉遲疑下,還是呷了一口,溫熱的茶水中伴著酸甜的味道,回想方才,愈發覺得悵然若失。
他兩手環胸,斜倚著亭柱,慢悠悠地吐字︰「你剛才把我想成了誰?」
慕勉惶然︰「什麼?」
那一刻走近時,分明看清她眼底的失望與落寞,他歪著腦袋笑︰「送你口脂盒的人?你心里想的那個人?」
慕勉只覺身體暖和多了,擱下茶水,也不理他,徑自往外走。
他嘆了口氣︰「就別去楓林打掃了,天氣越來越冷,你手上的凍瘡會越來越厲害。」
慕勉止步,瞧著他慢慢靠近︰「來,把手伸出來。」
他從懷中掏出一枚銀扁盒,打開後,里面是一團色澤白潤的膏子,香氣芬芳淡雅。
慕勉詫異︰「這是什麼?」
「白玲膏,听說治療凍瘡最管用了,女子的手啊,就應該滑滑女敕女敕,握在手里跟要化了似的,最需好好保養。」他執起她的手,挑了一點膏子,輕輕揉涂在指節上泛紅的地方,雖是油嘴滑舌,但那表情與動作,卻是認真到了極致。
慕勉省神後,往回抽了抽手,然而被對方緊握不放,他蹙著眉,不滿地開口︰「別亂動。」
算了,就由他吧。
慕勉如此一想,松下繃緊的神經,忍不住問︰「這白玲膏你怎麼得來的?」
「偷的。」他答得大言不慚,還一臉邪壞地朝她眨眨眼。
其實慕勉明白,此人說話半真半假,大多信不得,可不知為何,她就是篤定,對方不會傷害她。當這個想法晃過,她自己都覺可笑。
他將白玲膏交到她手中,仔細叮囑︰「你留在身上,平時記得用。」
慕勉不在意地「哦」了聲。
見她態度應付,他又重復一遍︰「一定要用啊,我會檢查的。」
慕勉嫌棄地瞥來一眼︰「大男人的,怎麼這樣婆婆媽媽。」
他笑得沒個正經︰「因為我會心疼嘛。」
慕勉冷不丁打個哆嗦,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真惡心!」
他只是笑,不以為忤。
轉眼,紀展岩的傷勢經過細心休養,基本上已經痊愈,日子入冬後,到山上采藥的機會逐漸變少,慕勉每天除了練劍閱書識藥,閑下的時間反而多起來,對方給的白玲膏果然效果極佳,涂抹在手上,會泛起一層水潤潤的光,還有幽淡的香氣,哪怕用冷水洗衣服,也不會擔心起過凍瘡的地方又癢又痛。
至于後來,某人不再讓她打掃楓林,而是總揀些無關緊要的事讓她做,或者纏著慕勉問東問西,慕勉雖受不了他的裝傻扮痴,但在每一次說鬧中,發覺拌嘴也是件挺能打發時間的事,而且漸漸相處下來,才發現他精通音律,能詩擅繪,對于慕勉所知所遇的罕見奇事尤為感興趣。
「真沒想到,金蓮蛇的毒性如此猛烈,最喜食物卻是生長在陰僻之地的陰赤菌。」
慕勉答道︰「那是因為陰赤菌攝取地陰之氣,金蓮蛇又為地陰所生,所以才會被陰赤菌吸引,我還听師父說過,如果將陰赤菌與金蓮蛇的蛇膽經過提煉,混合一起,可以制成一種對人產生特殊效果的香料。」
「哦……」他訝然地拖長了尾音,臉上有一瞬的陰晴不定,隨即眯眼含笑,襯得一張雋美如斯的面容,宛若古書神話上最易迷惑人的妖狐。
窗外紅梅搖曳,映上樓閣內的錦屏幽簾,好似有無數迷影顫動,彼此無話間,讓慕勉覺得眼前的人與景,有那麼片刻的不真實。
庭院一泓清池,因地熱的緣故,並未結冰,小灰守在池畔終于抓到一條小魚,叼在嘴中,宛如獻花一樣,深情款款地叼到臥在樹下的「美人」跟前。
「美人」低頭嗅了嗅,然後小口吃起來,小灰興奮得在旁邊喵喵直叫,自鳴得意。
慕勉從窗內望來,不禁啼笑皆非︰「你家的‘美人’,似乎對我們小灰有點動心啦!」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斜著晙來一眼,「動物如此,更何況人呢。」突然長吁短嘆,「唉,可惜有人看不到我的好啊。」
這人三句話便沒個正經,短短幾個月的相處,慕勉心中深有體會,一笑而過。
就在下刻,庭院里躥出一只碩健深黑的大公貓,長得肥不溜秋,圓滾滾的肚子幾乎要蹭上地面,看起來就像一團大毛球,它眼冒綠光,凶神惡煞地盯著小灰,再瞅向一旁的「美人」,卻是柔情地叫了幾聲,可惜聲音沙啞,堪比粗砂破鑼一般難听。
「美人」弓起身子,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警告聲,但大公貓絲毫不懼,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模樣,接著一條灰影從它們中間飛過,尖尖的利爪撓上大公貓的鼻梁,大公貓哀嚎一聲,而小灰身形靈敏地著地,迅速調過頭,面沖大公貓,弓腰豎尾,蓄勢待發。
大公貓顯得氣急敗壞,磨了磨爪子,抖動下渾身松彈的肥肉,隨即「嗖」地一下朝小灰撲去,兩只貓纏在一起,滾成了一團。
慕勉想那公貓又肥又大,小灰還不足它的一半,這麼下去必定吃虧,正要下去,卻被旁人橫袖攔住。
他眼楮發亮,興致盎然地講︰「這可是男人的斗爭,不要插手。」
這人真是有閑心,連貓的熱鬧也要瞧!
慕勉氣結,卻還是依言坐下來。
一地灰塵濺起,伴隨嘶鬧的貓叫,小灰從霧蒙蒙的塵土中跳出來,逃命似的朝前方一棵大樹跑去,大公貓則在後面緊追不舍,碩大的身體眼瞅就要撲上來,怎料臨近樹前的小灰縱地一躍,四爪牢牢抱住上方光禿禿的枝干,而大公貓反應不及,悶頭一響撞到了樹干上。
干得漂亮!
慕勉暗自稱好,就瞧大公貓軟塌塌地伏在地上,哀聲慘叫,小灰從樹上一躍,憑空劃出一條完美的弧度,「美人」跑過來舌忝了舌忝它的臉,小灰昂首挺胸,發出勝利的喵叫,那模樣簡直帥極了!
慕勉稍後疑惑︰「奇怪,這是從哪里來的黑貓呢?」
紫衣男子冷冷一笑,目光從窗外收回,又繞到慕勉身上︰「喂……」
慕勉听他叫自己,下意識轉過頭,卻見他整個人都湊近過來,絕魅的臉龐,溫熱的氣息,以及那抿成優美弧度的唇瓣,近得就快貼上……慕勉頓時屏住呼吸,只覺周圍空氣變得蒸籠一樣發熱,而他看著她眼中流露出的緊張,微微一笑,卻是附于她耳畔,輕慢吐出兩個字︰「沒事。」
慕勉吊起的心剎時放松,卻仍止不住砰砰亂跳,當省回神,不禁凶狠狠瞪向他,正準備發作——
「咳。」
站在庭內樹下的錦袍男子,用手抵下唇,頗為尷尬。
他吃了一驚︰「二哥,你怎麼來了?」
錦袍男子笑道︰「三弟啊,老不見面,今日我特地來看看你,沒想到……你倒是好興致。」
慕勉只覺錦袍男子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那種探究,顯得意味深長。
他含笑倚窗,單手支頤︰「二哥你是了解我的,我這個人嘛,最是閑不下心。」
錦袍男子道︰「當初你摔下馬背,非要搬到這里休養,結果一呆就是將近三年,如今父親身體不好,又頗為掛念你,不如就听哥哥的話,跟我一道回去吧。」
他顰著眉,不以為然︰「我最受不得那些繁文縟節,煩都煩死了,哪里比得上在這兒,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逍遙自在,況且父親不過是口頭上念叨幾句而已,有大哥跟二哥陪在身邊,已經足夠了。」
錦袍男子無奈一嘆︰「三弟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自小到大,父親在咱們幾個孩兒中,最疼的就是你了,況且你一個人住在宮外這麼久,二哥心里實在擔心得很。」
他卻嬉皮笑臉道︰「二哥瞧我現在不是過得好好的?二哥偶爾到山上探望我,我心里便十分歡喜了。」
錦袍男子問︰「三弟,你真的不肯隨我回宮嗎?」
他耷拉下臉︰「不去不去,我好不容易才求得父親松口,讓我搬到行宮養病,何苦再回去過那牢籠一樣的日子。」
他顯得不耐煩,錦袍男子見狀連忙道︰「好、好,既然如此,二哥就不再逼你了。」
慕勉留意到對方雖表現得一臉關切,但那眼神中,分明含著鄙夷與滿意。
他問︰「二哥可要上來略飲幾杯?」
錦袍男子瞧他仍舊只顧尋歡作樂,完全沒有打算回去的意思,嘴角暗一扯笑,旋即又恢復如常︰「不了,你快繼續陪你的美人,這次是二哥唐突了,等下回有機會,一定好好陪你喝幾杯。」扭頭正欲吩咐背後的隨從,卻看到樹下的大公貓,表情一詫,「‘琥珀’,原來你跑到這里來了。」
「琥珀」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毛發蓬亂,精神打蔫,嘴里發出陣陣哀嚎,不遠處的小灰貓卻是神氣十足,錦衣男子才明白到自己的愛寵是吃了敗仗,不禁又氣又怒,目光惡毒地瞪向小灰貓,恨不得剝下它一層皮來,怎奈此刻不好發作,只得冷然丟下一個字︰「走!」
隨從趕緊抱起「琥珀」,尾隨而去。
直至對方徹底離開,他才開口︰「適才……實在對不住。」
慕勉淡淡道︰「反正也是做戲給對方看的,算了。」
他有些失望︰「你就沒有什麼話想問我?」
慕勉隨口道︰「問什麼?」
他深深看了一眼滿臉平靜的她,隨後無奈地長吁一口氣︰「比如我的身份,姓名,對方又是何許人?」
慕勉沉吟下,嫣唇輕啟︰「你稱他二哥,自然是你的親人,至于身份……你不是說你是看門的嗎?」
她故意裝傻,害得他哭笑不已。
其實慕勉心底何嘗不知,他的身份非同一般,從到這里開始,不是沒有察覺。在他的周圍,始終有人在暗中守護,況且,如果僅僅是一名游手好閑的侍從,又豈會擁有一雙看似風輕雲淡,卻足可把什麼都看透的眼眸?那樣的舉止氣度,縱使極易迷惑在他慵懶的笑意里,但那從骨子里透出的優雅與華貴,卻不是想掩蓋就能掩蓋得了的。
慕勉想過,也許他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然而他不說,她亦從不過問。這個人,總有一種能讓人放下警惕的能力,每次交談,會叫她忘掉一些不愉快的事,有時候慕勉自己也搞不懂,就連對紀展岩也不願說出的事,在他面前,卻能不由自主地說出口,與他,既像朋友,又不是。
「或許,正如你心中所想,其實我並不是一個普通的下人,我的父親,乃是幽州燕王。」他半笑半無奈地講,眼楮卻一直盯著她,有細微的緊張。
一句話,委實石破天驚,听入慕勉耳中,說不震動那是假的,但許是心里早有預兆,臉上並沒有出現該有的驚惶失措。
他坦然道︰「我的大哥與二哥,分別是兩名側妃所出,而我的母親,盡管頗受父王寵愛,卻因身份卑微,不過是一名虞滕。」
當年燕王妃一連誕下兩女,最後難產致命,面對三名庶子,燕王始終不提立世子之事,但在幾個兒子中,最為偏愛的便是麼兒。
自古以來,皇室都免不了奪嫡之爭,同樣,燕王作為一州之主,日後誰被封為世子,就意味著誰將是未來王位的繼承者。
慕勉想到方才,燕二公子明面看似是對弟弟的擔憂,實際卻是居心叵測的試探,至于眼前人,他的懶散輕狂,玩世不恭,究竟是真是假,還只是逢場作戲?
「喂……」許久的沉默,終于換來對方的不滿意,他撅著嘴巴道,「你不會知道我的身份後,就不理我了吧?」說著,一對狹長絕色的雙眸淚汪汪的,簡直像只被遺棄的小狗,「想我一個病人啊,孤孤單單地住在這里,沒人理,沒人疼,真是好可憐啊。」
也不知道是誰,不久前還說這種日子最是逍遙自在呢。況且,真沒看出他哪里有病來……
對方又開始一味扮痴,慕勉受不了地蹙蹙眉︰「我什麼時候說不理你了?」
他正欲擠出眼淚,聞言立馬轉笑︰「真的?」
慕勉想了想︰「你的身份本就不比尋常人,而且,我也……」相處期間,就算他再怎樣追問,她也從沒提過自己的家事。
他忽然一臉難過︰「只是過去這麼久,我本以為你會好奇地尋問幾句,哪怕是名字……唉,你就這般不在意我,想想真是傷心啊。」
慕勉這才「啊」了聲︰「我記得,你好像說讓我叫你阿璃?」
他兩手環胸,豎著眉︰「那又不是我全名!」隨之曖昧地湊近跟前,宛如耳鬢廝磨一般,在她耳畔輕輕地吹著氣,「燕豐璃,我叫燕豐璃。」
他的聲音撒入空氣,勾魂繞耳,仿佛春夜月下一杯輕綿的魅酒,足能醉化人心。
今此,慕勉終于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燕王三子——燕豐璃。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哥哥保準出來,不然的話,我、我就果奔給乃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