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放下了三碗面條,室內與室外的溫差過大,窗戶上都是霧氣,白茫茫的一片難以看清外面的景色。神澤紀正默不作聲,將瓷碗拉到自己身前,曲起來的雙腿放在被爐里面,暖熱得讓人根本動也不想動。啡發的女孩將托盤放回料理台上,然後為家里的貓狗倒好食糧,黑貓躺在少年的大腿上,只露出頭來,金毛倒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穿著衛衣的黑發青年走到冰箱旁邊,像個老年人一般捶捶自己的腰,今天還不是法定假期,他也只是剛洗完澡出來準備倒數而已。女孩在他的手模到啤酒罐前將它攔下,衛衣的衣袖被褪到手肘處,腕上有格外淺的一圈,那是長年戴著手表的痕跡,她就是握著了那一圈。「不好意思,酒精禁止。那邊有玄米茶,剛泡好的……請自便。」
神澤紀裕訕訕地收回了手。雖然對方是成功讓她接受心理治療的人,神澤紀惠在對待酒精攝取量的態度上仍然強硬至極。神澤紀惠以勝利者的姿態轉身,將兩個小盤子放到少年和她自己的身旁,雙腿伸進被爐里面的時候不小心踹到了黑發少年。她的力道不算大,但那也絕不是讓人不痛不癢的一下。黑發少年卻像是沒有感覺似的將自己縮成了更小的一團,雙眼不離電視屏幕,專注得反而讓人覺得虛假。
看來想要破冰還是太早了。
神澤紀惠一邊這樣想,一邊拿起筷子。
這還是第一個父母不在身邊的除夕夜。
就算是經常在國外出差的父親,在這幾天總會趕回來和他們一起過,每一年都是如此,從未落下。神澤紀惠還記得有一年父親趕在倒數開始前回到家里,拖著行李箱,穿著厚大衣,那時尚且年幼的女孩被他的動靜吵醒,揉著眼楮走下樓梯,一抬頭就看見了父親的笑容,然後便被迎進他的懷抱之中。說起來,那時候金毛和黑貓都還沒來到神澤家呢。
大哥安頓好了鏡餅台,然後鑽到被爐里面,「我開動了──」
女孩吃著吃著突然想起了什麼,放下筷子,「等一下記得要和姑姑那家說新年快樂……祖父和外祖父那邊也要吧……我去搞定姑姑那邊吧。」
三個選項之中,女孩選擇了最難應付的那一個。至此神澤紀正終于肯看她一眼,但也只是一眼而已,快得讓人抓不住他眼底的情緒。「哦。」
女孩收起了碗碟,然後翻出自己的電話,撥通了那個一直記住但從未主動打過的號碼。
電話僅僅響了兩聲便被接起,看來對方也守在旁邊等候來電──只不過等的是不是她這一通,就不得而知了。神澤紀惠率先開口,語氣平靜有禮,完全是對長輩應有的態度。
「晚上好,我是紀惠。請問是姑姑嗎?」
「……紀惠?」那端傳來了年輕的男聲。神澤紀惠迅速辨識這把聲音,將它和個人資料聯系在一起︰是姑姑家一個留學海外的表兄,上次紀正回京都的時候他還在國外,想不到竟然回國過年了。
大概在神澤紀惠四、五歲的時候,兩家人還沒有那麼多嫌隙,小孩子們偶爾還會一起玩耍。可能是因為姑姑家全是男孩子的關系,對方很喜歡逗她玩,一逗就是大半天。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他的專業和大哥的一樣,而且下一年就要畢業。思及此,女孩的反應明顯審慎許多。「您好。」
對方沉默一瞬,他對于女孩的印象似乎還停留在多年以前,那個會拉著他的衣袖,將自己的零食分他一半的神澤紀惠身上。有大哥在旁對比的話,對方的輩份就顯得有點微妙了──到底他算不算是神澤紀惠的長輩?
「母親臨時有事,出門了。」那人說,「如果不介意的話,讓我為妳傳達?」
神澤紀惠遲疑了一下,這是意料之外的變化,而她和姑姑的關系還沒有親密到需要親自向她道賀的份上。「那就麻煩了。其實是想替大哥向姑姑說一聲新年快樂,未能親自致電,是這邊失禮了。祝願你們會有順利的一年,新年禮物已經在下午寄出,想必不日便可到達。」
女孩的應對明顯比青年所期待的流利得多,他噎了一噎,起初還不能反應過來。
「紀惠真是完全不同了呢。」
啡發女孩一邊听著他的感嘆,一邊把玩著電話線,臉上沒什麼表情。
在被爐對面的黑發少年將電視聲量調高了一點,大概是在婉轉地叫神澤紀惠不要再和那邊廢話的意思。女孩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傳話游戲說到最後總會變了味,到時候又是一場混亂。
要說三個人之中誰最不喜歡姑姑一家的話,那必然是神澤紀正了。黑發少年厭惡他們的程度,已經到了無意掩飾自己心情的地步,這一點在京都就已經完全體現出來了。
神澤紀惠看了他一眼,示意自己收到。然而女孩卻沒有按他的意思去辦,而是又和青年聊了幾句家常之後才掛線。
大哥那邊也剛收起電話。青年看了女孩一眼,對她反常的無表情有點在意。「……怎麼了?」
神澤紀惠垂眸逗弄黑貓,spade歪著頭任由她撫模,似乎很享受女孩帶著暖意的指尖。她順帶觀察了一下牠的眼楮顏色,的確和赤司征十郎很相像,尤其是在瞳孔的部份,都是有點凶惡的豎瞳,無論做出什麼表情都很有威嚴。♀「記得姑姑家那個在國外留學的表哥嗎?剛才他說下年能提早畢業回日本,大概就在下年的年末……听他的意思,祖父似乎讓他直接到東京這邊工作的樣子。」
神澤紀裕有點意外。兩家人的明爭暗斗在父親在世的時候尚未浮上表面,在他們死後便漸趨白熱化,他和那個人完全稱得上競爭對手,姑姑一家的孩子里面,只有彼此年齡相當,其他人並不是他的威脅。說得更加準確一點,是雙胞胎的威脅。「為什麼他會告訴妳?」
這不是某種提倡公平的競爭,拔劍拉弓之前並不需要提醒對方注意,騎士風度不值一提。對方完全可以不告訴他自己的動向,祖父是不會管這種事情的,他想要的,本來就是面面俱圓的繼承人,斗爭某個意義上甚至是祖父所期望的。也就是說,這是一種示好。
「我小時候和他玩得很近。」神澤紀惠若有所思,「雖然是姑姑的兒子,但我對他印象不錯。如果說他是個好人的話,也挑不出什麼錯來……」
神澤紀正以手支頤,在女孩看不見的角度瞇起了眼楮。
黑發少年打了一個呵欠,玫紅色的眼眸像是某種貓科動物。他似乎根本沒有听兩個人的對答,但說出口的話語又體現了另一種態度。神澤紀正直直看著電視,「和服拿出來了沒?」
他沒有加上稱呼,但在場三個人都知道這是對女孩說的──他們還在冷戰中,就算有需要交流的地方,也盡量避免了直呼其名,轉而用這種不倫不類的說話方式。的確是生硬別扭,但神澤紀正一天不正式原諒她,女孩便沒有任何辦法。神澤紀惠放下黑貓,spade伸了一個懶腰,邁著碎步回到黑發少年身邊。她走到樓上拿來了紙袋,說話時同樣有意無意地避開了紀正。「哥哥你的……雖然我檢查過了,還是再看一次比較好。」
青年接過來,抖了抖深藍色的男,開始沒話找話說。「午間的時候出去了?」
女孩頭也不抬,「嗯,出去和heart散步的時候順便拿的。」
神澤紀正拿到了自己那套之後便離開被爐。黑貓似是很不樂意走出這個暖洋洋的空間,叫了一聲,但仍然跟上了他的腳步。黑發青年看著他的背影,為女孩倒了一杯茶。「新年了哦?」
言下之意是在催她和好。女孩聳聳肩,「不是我單方面能決定的事情啊。」
「嘛,遲早會的,也不要太過擔心。相比起這個,還是好好享受一下明天的初詣吧。畢竟是一年一度,機會難得。」青年伸手模模她的頭發,手心的溫度暖融融的,「不好好享受的話,可是會被神明訓斥的啊。而且……」
「而且?」
女孩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
和服穿著的程序相當繁復,她又已經過了能找兄弟過來幫忙也沒所謂的程度,花了一番功夫才勉強穿戴整齊。既然是難得的假期,她想讓大哥多睡一會兒,即使只有半個小時也好──起碼讓他不需要一大清早就起床去神社參拜。神澤紀惠對著鏡子上了一層潤唇膏,整理完畢走下樓梯,這時已經接近中午了。從樓上傳來的聲響可以判斷,大哥剛剛起床正在梳洗,紀正窩在被爐里面打游戲,還沒有換上衣服。他听到了女孩的腳步聲,在她經過的時候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神澤紀惠看到了他眸里一閃即逝的驚訝。面對家人的時候,女孩還沒有那麼在意自己的外表,但難得是新年,當然要好好打扮一下,更何況今天算是她和那個人正式見面的日子,隆重點總沒有錯。
門鈴響起,神澤紀惠走過客廳,嘴角噙著一抹笑,隱約有種自己扳回一成的滿足感。啡發女孩按開保安系統的屏幕,那人正盈盈佇立檐下,和她一樣穿著和服,手上還拿著蛋糕盒。
果然是個懂人情世故的女性。
這是神澤紀惠第二次和立川真雪會面,但彼此的糾葛已經遠遠超越了陌生人應有的界限。女孩並不是不喜歡她,相反她知道對方當時的決定是對的,但見起面來,果然還是有點尷尬。
女孩打開了門,側身讓開,「日安。請進來。」
立川臉上掛著自然的笑意,對方是個成年人,比神澤紀惠更加懂得如此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兩手空空地過來,實在不好意思,不介意的話,一起吃蛋糕吧?」
「誒,來年就要訂婚了麼?」神澤紀惠從兩側將蛋糕夾起來,一邊分蛋糕一邊和立川閑聊。雙方都很有默契地對過往的事情只字不提,到底她們中間還隔著一個神澤紀裕,無謂令青年難做。「那結婚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女人接過碟子並道謝,「大概再過一兩年吧。他好像想先讓工作穩定下來。」
那場意外對三個人的人生規劃都作出了極巨大的轉變,作為長男,神澤紀裕要放棄的東西比另外兩個人更加多。黑發青年扶著樓梯搖搖晃晃地走下來,雖然他通常都起得比女孩早,但神澤紀惠知道他有低血糖的毛病──連她都知道的話,更遑論是立川真雪。女人看到他睡眼惺忪的模樣,不由得失笑,走上前揉了兩把他的頭發,將一顆糖塞到他手心。「醒來了嗎?要去神社了哦。」
說話時的語氣和方才完全不同,相比之下,對神澤紀裕說的這一句要甜蜜得多。啡發女孩咬著叉子看著兩個人,大哥倒是很有自覺地輕輕移開了女人的手,但連眉梢都是柔和至極的無奈。
「嗯,我這就去換衣服。」他轉頭看向女孩,「紀正呢?」
神澤紀惠指了指天花板。雖說少年在雙胞胎之中似乎是較開朗的那一個,卻意外地不擅長面對陌生的女性。在和立川真雪打過招呼以後,神澤紀正便借故回到自己的臥室去了。
大哥想必和立川提過雙胞胎的性格,遭受冷待的女人並無驚訝之色。
「是嗎。」青年模了模下巴,「那我們換完衣服就出發吧。」
「好多年沒來神社了呢……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女人四處張望,神色好奇,一副游客般的架勢,就算她下一秒掏出相機來拍照,神澤紀惠都不會覺得意外,「但是好像沒什麼分別的樣子,和我小時候去的那一些神社。」
「神社是不會變的吧。」青年笑著斜睨她。雖然兩個人都穿著和服,但女人還是挽起了他的手臂。這個動作兩個人都做得無比自然,看得出是做過無數次之下,自然而然的反應。「又不是需要定期修繕的建築,各地的神社結構本身也大同小異。」
神澤紀惠摩挲了一下手里的暖包,從兩人身上收回目光。
起初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但多看一會就輕易看出來了。他們和父母的相處模式一模一樣。
在他們還在世的時候,也是十多年如一日般恩愛,父親甚至保持著每天回家先親一下妻子的習慣。受他們的影響,神澤紀惠對于情侶和夫婦的定義相當嚴格。
神澤紀惠正含笑听著兩個人的對話,眼角余光里忽然閃過一抹熟悉的顏色。
女孩迅即看過去。果然──這個顏色除了那個人之外不作他想。兩家位置相近,來同一間神社也不令人意外,赤司征十郎和他的父親一起走上神社的階梯,女孩看到赤司家的車子就停在樓梯下面。這一帶的地段不錯,四周的住客多多少少都有點名氣,社會地位也相當高,神澤家和赤司家就是兩個好例子。女孩看著那兩個人向她邁步走來,紅發少年身穿黑色羽織,頸間和聖誕節當晚一樣,沒有戴圍巾,雙手也是露在外面……這樣真的不冷嗎?
神澤家的四個人在人群之中也相當顯眼,赤司父子當然也看見了他們一行。紅發少年跟在自己父親身後,雙眼有意無意地跳過了其他人,落到最側邊的女孩身上。
神澤紀惠的啡色頭發被松松地挽起了髻,露出了白誓的頸項,以花朵圖案的頭飾縮住了發絲。她額前的瀏海點碎,底下的眼楮化起了淡妝。女孩化妝一向都很有分寸,從來不讓人覺得妝感太,不過這也得益于女孩本身的皮膚。有重赤司征十郎的眼楮在女孩唇上轉了一個圈,泛著淡淡珠光亮澤的唇瓣呈粉紅色,正好合乎她的年齡,是她一貫的細致風格。女孩站在自己的弟弟旁邊,藏在廣袖之下的十指交叉,拿著花草紋路的手提包,她眨眨眼楮,似乎在平復看見他的訝異,然後垠熱後伍向若尖曰考旦愉一竺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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