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上的神澤紀惠垂眸。♀
心理疾病和身體疾病是不同的。發著燒的話,你可以單憑意志力去完成該要做的事情,只要有足夠的動機和決心,很多時候都可以征服身體的不適。可是心理疾病不同,它不像偏頭痛一樣有陣發性,你要面對的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的崩潰,看見再美麗可愛的事物也不會為之歡欣,像一棵從內部蛀朽的樹,縱使外面看起來還是健康的,其實里面早已經被蝕得什麼都不剩了。
如果要開始心理治療,所帶來的動靜必然暪不過神澤紀正。
女孩清楚這一點。現在黑發青年給她的兩個選擇,只不過是問她要不要采取主動權而已。事實上,就算她兩個都不選,遲早神澤紀正還是會覺察到不對勁,還是會問,然後從她口里得到最傷人的答案──無非時間早晚問題。
她明明是清楚的。
「我自己去和他說吧。」穿著家居服的女孩這樣說。
神澤紀惠直視著咫尺之外的黑發青年,目光又脆弱又堅定。「沒有必要再讓其他人困擾了。全部都是我的問題,我會好好改正過來的。」
神澤紀裕嘆了一口氣。「我並不是在迫妳……」
「我知道。」她說,「我沒有心懷怨懟,或者覺得哥哥不體諒我的處境。只是我已經選錯了一次路,起初是不想任何一個人擔心,後來是不得不用另一個謊言去支撐最初的謊言。現在想起來,我的初衷已經成了肩上的重擔,而我也沒做到‘不讓任何一個人擔心’的地步。」
黑發青年的肩頭線條放松下來,他听得出女孩的真心實意。
「那就好。」他站起來,因為身形高大,稍微遮住了房間里的燈光,筆挺得像一株為她遮蔭的樹。青年想了一想,還是將下一句話說出口。
「萬事都有我在。」
雖然痛快地答應下來了,但實際上要怎樣做,神澤紀惠完全沒有頭緒。
一旦神澤紀正知道這件事──從她口中知道這件事──和她鬧翻是不可避免的。從那次跳級以來慢慢恢復如初的關系,又要被她一手破壞。
究竟這件事是怎樣走到如此地步的?
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吧。
謊言就是這樣一回事。帶著你從自己的初衷愈走愈遠,直至再也看不見它為止,然後你發現腳下的道路已經違背了自己的本意。神澤紀惠想要保護好神澤紀正,到頭來卻是自己傷他最深。女孩看向了桌面上的電話,想了一想,打開。
「赤司君……有空嗎」
「嗯」
「果然還是想和赤司君說一下。今個周末我就要開始心理治療了」
那端沒有回復。神澤紀惠拿著電話站在書桌前,對方是「如果有事要走開會說一聲」的人,再有急事也不至于二話不說就走。正這樣想著,電話便響起來。
「來電者︰赤司征十郎」
神澤紀惠按下接听鍵,紅發少年清朗柔和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女孩只覺呼吸一窒,腰眼也有點發麻,她眨眨眼努力定神。
「是嗎……那太好了。」
赤司征十郎的聲線里還帶著笑意,這對于最近的他而言有點稀奇,神澤紀惠能夠想象,雙眼異色的少年這時候的表情,想必是帶著淡淡的微笑吧。女孩走到房門前再確認門已經關好,然後才躺到床上,不忘將傷腿抬高一點。♀
「嗯。」女孩看著天花板,「今天周末就去。而且……反正也沒有一個合適的時機可以說這件事,大概等一下就去和紀正說了吧。」
赤司征十郎一怔,下意識抬眸看了一眼牆壁上的素描。
「果然還是暪不過去的吧。這種事情。」神澤紀惠的語氣里有點自嘲,手指慢慢拂過自己的眉尾,heart走到她的床邊拱一拱她,似乎是想要叫她繼續和牠玩。女孩反手模金毛的頭,當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就是想和赤司君報告一下,如果听見了紀正說起這件事,請千萬不要驚訝。」
赤司征十郎沉默了一下。
這件事對于女孩而言意味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如果不是真的下定決心,她是不會貿貿然將這件事說給神澤紀正听的,這樣做實在是破釜沈舟之舉。回報幾乎是零,風險卻極大,絕對是可以預視的虧本買賣。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做出不劃算的交易,女孩要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原因只有一個吧。
──想要面對過往犯下錯誤的自己。
坦率地面對,像是從來沒有看清過這個人一樣,從內到外好好的審視。
直面往昔犯下的錯誤,做出雖然不可能完滿但盡自己力量的補償,知道對方不可能不生氣,卻不會知難而退,因為這才是正確的事情。
神澤紀惠心里的那把尺一直存在。
「嗯。」
赤司征十郎走近了那張素描。有船只停泊在碼頭,岸邊的欄桿投射出影子,天邊有飛過的海鷗,構圖寫實如照片,赤司甚至听得見遠方傳來的船笛聲,悠悠揚揚,像是海員說不完的故事,夾帶著一絲彼岸的風,撲到臉上時猶帶腥氣。
「祝妳好運。」
啡發女孩伸手叩叩對面的房門,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意會的猶豫。
「進來。」神澤紀正的聲音響起。女孩推門而入,對方正盤腿坐在椅子上。黑貓窩成一團躺在他的大腿處,尾巴兀自一晃一晃,很是悠然。
「是妳啊,怎麼了?」
「我有些事情想要和你說。」神澤紀惠走近了他,桌上的是數學作業,已經做到了最後一題,看來她來的時機還算不錯。「因為很長……可能要用上一點時間。」
神澤紀正看看女孩,捕捉到她眉眼間的一點沉靜,如果連神澤紀裕都說得出她的反常之處,遑論是和她多年以來朝夕相對的黑發少年。他指了指自己的床,她坐到了床邊,蹺腿抱胸,從坐姿里便可見忐忑。
女孩突然想起了那個清晨。
那個早上是她第一天復課,女孩對著鏡子對自己說加油,一晃眼已經差不多半年。她由跌倒到再爬起,由失去到擁有,由告別到遇見。
神澤紀惠深深吸了一口氣。
整個過程之中,神澤紀正出奇地沉默。他沒有說過一個字,即使女孩故意留下了停頓的空間供他提問,他仍然一言不發,連臉色都沒有變過。神澤紀惠猜想過他無數個反應,卻沒有料到他會什麼反應都不給。
女孩所述說的,只不過是自己那一部份的事情,其他知情人──赤司也好、千野醫生也好,統統都不在她的敘述之內。確認神澤紀惠已經說完了之後,黑發少年與她錯開目光,低頭撫模黑貓背上的皮毛,spade瞇起眼楮看著神澤紀惠,金黃色的眼楮閃爍生輝。那種金黃色有別于赤司的眼楮,黑貓的這一種金色更加濃郁尖刻,看人的時候總會生出傲慢的意味。雖然神澤紀正沒有看她,但面對著黑貓的目光,女孩還是側頭躲開了牠的注視。
「那樣說來……」神澤紀正將話說出口才驚覺聲音啞得不象話,連忙清清喉嚨,「妳和姬城那一次的事情……其實是牽涉到了妳的病?」
神澤紀惠板著臉點點頭。
「那一次妳鞋櫃里面出現了心理醫生的名片,只是一場戲?」
「不。」該要承認的責任神澤紀惠沒有打算逃避,但與她無關的她沒有必要攬上身,「我當時是知道自己有病,但不知道為什麼鞋櫃里面會有名片出現。」
神澤紀正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他能想到姬城綾夏和自己之間的不和,與她的疾病有關,神澤紀惠並不意外。
雖然在她看來,姬城的心思實在明顯得不能更明顯了,但神澤紀正似乎沒有太過在意的樣子──神澤紀惠猜,可能他是真的不知道對方對他有意。
神澤紀正之所以不明白兩個人為什麼交惡,是因為他找不到她們之間的沖突點。現在他找到了,一切都能夠被聯系起來,變得合理。
神澤紀惠看他的神色,估計少年沒有什麼想要問了,便站起來打算離開,結果忘記了自己的右踝還傷著,不小心將自己的體重也放上去了。女孩的臉色頓時一變,然而神澤紀正正低頭想著事情,沒有留意這小小插曲。
啡發的女孩連忙調整過來。
「你大概需要一點時間獨處,那我就先走了。」
神澤紀惠輕輕關上了房門。光影將她的五官仔細地切割,骨頭高聳的地方下面籠上一層陰影,在眼下的睫扇投出淡灰色的蝶翼。說完了整件事的始末之後,女孩長久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輕松,像是大病一場之後的輕快感,重新獲得力量一般的舒暢。在太長的一段時間之中,女孩都必須以假面示人,用謊言武裝,久到她已經忘記,做真實的自己,是什麼感覺。或許她內心深處最想要的,並不是在得到神澤紀正的原諒,而是要讓自己解月兌。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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