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湯姆歷險記里面,馬克吐溫成功塑造了一個典型的頑童形象,這個故事之所以如此成功,是因為他能代表大部份美國人,而美式文化又在過去幾十年內迅速而廣泛地傳播到整個世界,當然也可以看待成一種文化侵略──」
老師說的英語里不可避免地夾雜著日式口音,神澤紀惠雖然能夠听懂,但也僅限于听得懂而已。女孩將眼神從黑板上移開,低頭去看手上的課本。她能夠感覺到背後傳來了那人的目光,她甚至能夠想象,那人是以怎麼樣的姿態,以怎麼樣的眼神注視她。彷佛有陣電流從脊骨根部逆流而上,戛然止于頸後突起的骨頭。女孩微微挺胸收月復,用毛衣的長袖蹭蹭臉頰,似乎下一步就是要伸舌頭舌忝爪子。
湯姆歷險記這篇小說,不但是女孩小時候常看的消遣,也曾是母親溫柔朗讀過的床邊讀物。在別具意義的期末之前,上到這一節課,對于神澤紀惠而言,是一種隱藏于傷害之下的祝福。簡直就像是母親在天堂之上的保佑。
女孩拿起鉛筆,在課文旁邊開始隨意涂畫。用幾筆描出了眉形,然後是下面的眼楮,勾出眼頭的小尖角,一路上揚繪出眼楮的輪廓──
當神澤紀惠意識到自己到底在畫什麼的時候,筆下的簡繪已經成形,清楚地昭示出它的主人︰正是坐在她側後方的紅發少年。
女孩怔了一怔,然後猛然拿起橡皮擦擦掉,耳朵漸漸發紅。
「吶神澤,」清水拿著本子走過來,「妳星期六晚有空麼?我們打算搞個帝光祭的慶功宴來著,大概六點到十點的樣子,有興趣的話就寫下來吧?」
反正她在周末沒有要事要做,神澤紀惠很爽快地答應下來了。清水在本子上打了個剔,然後遞給她,「那就在上面寫下妳的電話吧。拜托咯。」
神澤紀惠隨意瞄了本子一眼,赤司征十郎的名字赫然在上面。女孩的眼楮掃了兩遍他的電話,一邊將它背下來,一邊寫上自己的。「麻煩了。」
將本子還回去以後,清水就去食堂吃飯了。神澤紀惠從書包里拿出蛋糕和牛女乃,吃飯的人已經走出課室,有社團活動的也到了相應的場所,偌大的班房之中就只有女孩一個人。神澤紀惠打開牛女乃喝了一口,眼楮低垂,看著微鼓的口袋。
然後她掏出了手機,躊躇片刻過後,還是按下了那個鍵。
「新增聯絡人︰赤司征十郎」
如果說要舉辦班級聚會,地點的選擇實在不多,最大眾化的選擇當然是烤肉和火鍋,而以二年a組的規模來看,烤肉似乎是個更好的選擇。
「我說,真的不需要我送你過去?」神澤紀正在沙發探出頭來問。女孩將手袋放到鞋櫃上面,再拿起了一對高跟涼鞋,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將它放下,改挑另一雙不那麼高的系帶坡跟涼鞋。神澤紀惠扣上了在側踝的絲扣,然後在腳眼附近綁起了雙重蝴蝶結,回答的時候沒有抬頭。
「不需要啦,我自己乘車就可以。」說罷她看了看時間,都是因為自己太過舉棋不定,花了整整半個小時來選衣服的結果,就是耽擱了出門的時間。
「都這個點了可能要遲到……哎我先出門了再見!」
神澤紀惠打開門就走了出去,黑發少年懶洋洋地將陷在沙發里面的身體調整,舉起手來揮了一揮,「嗯再見──玩得開心點哦──」
神澤紀惠趕到新宿的時候,已經接近六點半了。正值繁忙時間,目的地又是那種人煙稠密之地,女孩在道上堵得都要不耐煩了,車子才施施然到達。
但是有人比她更遲。
女孩推開餐廳的玻璃門,紅發少年的蹤影尚且不見。清是第一個看見神澤紀惠的人,她站起來招呼了女孩,安排她落座于最外面的位置。神澤紀惠安靜地坐下來,她的旁邊是天谷,他看起來快要睡著了。有人傳來餐牌讓她先叫飲品,其他的食物早已叫好,並且吩咐了在人到齊了以後才開始上菜。
神澤紀惠今天穿的是白色背心搭米色針織外套,則是深藍色的短裙。她還特意編了辮子,此刻垂落在左邊肩頭上,像是某種動物的尾巴一樣。
女孩叫好了飲品,正想將餐牌傳回去的時候,赤司征十郎終于推門而入。
神澤紀惠的手馬上收回去。
因為桌子靠近餐廳角落的緣故,愈是遲來的人,坐的位置就在愈外面。赤司征十郎來了以後,今天出席的人就全部到齊了,也就是說,他和神澤紀惠是坐在最外側的人──以面對面的姿態。紅發的少年環觀一周,將自己的運動袋放在神澤紀惠對面的椅子上,向眾人交代了遲到的原因。「對不起,路上太堵。」
女孩將餐牌遞給赤司征十郎,後者抬眸看了她一眼,接過並且道謝。
「冰紅茶。」紅發少年喚來了侍應,點了單以後示意對面的女孩,神澤紀惠抿了抿嘴唇,也點了自己的那份。侍應收走餐牌,赤司征十郎順勢將臉偏向了人群之中的說話者,看似認真地听他們交談,但因為沒什麼表情,總顯得心不在焉。
神澤紀惠也學著他的樣子支頤而听,絕大部份的傾談都是在說別班的是非,或者老師的私況,無論是哪一種都惹不起女孩的興趣。大抵同學聚會都會說這種話題,在畢業之後此風尤盛。神澤紀惠和他們相熟得很遲,同級同學也好、任教老師也好,她都沒有太大的印象。就連同班同學的名字和樣貌,也只是剛剛熟悉起來而已,在這種時候,少說話多聆听總不會出錯的。
飲品送了上來,神澤紀惠指示侍應將冰紅茶放到赤司面前,對侍應笑笑以後,將目光投到窗外的街道上面。
赤司很快就注意到女孩的百無聊賴。
神澤紀惠拿起小匙輕輕攪拌杯里的飲品,動作很輕,幾乎不曾踫到杯壁。因為正坐在她對面,赤司看得見的就只有她的側臉,瀏海下面的眼楮明亮如星辰,皮膚光滑細膩。皮膚好的女生總會讓人覺得有氣質,她也不例外,這種如畫一般的輪廓,放到相片里面一定很好看。赤司的眼楮在她的唇上轉了一圈,女孩似乎涂了一點唇膏,很淺很淺的顏色,珠光感並不張揚高調。
他看不出她到底有沒有化妝,但就算是有,也是極淡的那一種。
主食開始端上來,神澤紀惠稍稍退後,讓出桌上的位置給侍應上菜。
女孩熟練地用生肉夾夾起了兩塊牛胸月復,放在爐子上面。醬料本來就帶了油分,接觸到熱力滋滋作響,烤爐的溫度讓神澤紀惠有點干澀,她眨了眨眼楮。
赤司征十郎倒是沒有動作,他還在听別人說話。
牛肉很快便熟,神澤紀惠換了夾子,將其中一塊放到了赤司的碟上,動作嫻熟自然。紅發的少年有點驚訝,神澤紀惠對上他的目光之後像是被嚇倒了一般,露出了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對不起,和人烤肉時習慣了。不嫌棄就請用吧。」
赤司原以為神澤紀惠不擅長這種事情,女孩的手藝卻意外地不錯。牛肉入口的溫度有點高,熟的程度被控制得很精準,這一點他實在想不到。
對于女孩自己而言,肉似乎太熱了,她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只好虛捂住嘴小口小口地咬。好不容易吞下去之後,神澤紀惠吸了一大口飲料,這時候赤司征十郎已經禮尚往來地開始擺弄另外兩片肉了。
赤司自己也有一點貓舌頭,但顯然神澤紀惠的情況要更嚴重一點。
在女孩錯誤的示好之後,兩個人之間的微妙氣氛好像被什麼破開了一樣,終于找到了兩個人都最受用的平衡。少年將牛翻面,隨口詢問,「貓舌頭?」
「嗯,由小到大都是這樣……謝謝。」神澤紀惠舉起碟子讓赤司放下肉片,似乎是來了談興,又似乎只是為了將氣氛炒熱一點,女孩的話竟然多起來。
「小時候還要頑固一點,非要等得食物冷了才吃,結果弄得腸胃都不好。」
女孩小時候的經歷,赤司征十郎無從知曉,然而她身體不好,他還是略知一二的。本來就覺得以她的情況,未必能夠接受這種油膩的料理,幸而到目前為止都好像沒有太大的反應,如果在這個時候驚動了其他人,一定無法暪下吧。
在長桌的另一端,其他人徑自談論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唯獨在角落一隅,兩個人就好像是借座的客人一般,在旁人的吵雜之中,劃出自己一片小小的安謐。
慶功宴最後鬧到十點多。
和神澤紀正說的時間是十點半左右回到家,于是他就真的在22:30打開了電話,看來是真的悶得慌。從這一點可以推斷出,神澤紀裕還沒到家,現在就只有黑發少年、一貓一狗在屋子里面。神澤紀惠跑到店外接了電話,身為雙胞胎的紀正一下子就听得出她心情不錯,于是他決定試探一下到底不錯到什麼地步。
「我要吃麥當勞。」
「吃什麼?我看看附近有沒有。」神澤紀惠是個厭惡快餐的人,如果是在平常,听到這句話她一定開口就說「你想吃什麼我回家給你做不過你要洗碗」,現在竟然一口答應下來,可見是有什麼讓她高興的事情發生了。
少年隨便找了個借口說還是不用了,又催促她早點回家之後就掛了線。女孩回到餐廳里面,這時候已經要結賬了,女孩給了自己那份錢之後拿起了手袋,赤司征十郎也將椅子推回原位,他的聲音並不高,在人群之中說不上有多響亮,但這不妨礙神澤紀惠清楚地听到他的話語。「我們一起回去?」
女孩歪了歪頭,突然想起赤司征十郎的家在哪里,的確離她家不遠,一起回家也不算過份,于是她點點頭,「好的。」
a組的人走出餐廳,互相道別以後,便按著自己要搭的交通工具三三兩兩地分散離去。到底晚了,神澤紀惠提議不如我們去搭出租車,赤司倒是沒什麼所謂,便頷首說好。在繁華的新宿之中不難截到出租車,兩個人坐在後座里,兩個風格回異的袋放在中間,一個親密又疏離的距離。他們向司機說了地址以後便默然不語,之前沒有一起回家的預備,兩個人一時之間都找不到合適的話題。
奇怪的是,他們都不覺得有必要開口。
女孩看著車窗以外的夜景,渾然不覺自己也成了景色的一部份。由燈光亮如白晝的新宿到她家的路程不算長,女孩的家比赤司要近一點,在阻攔赤司的阻攔之後,女孩掏出錢包付了車費,笑容有點累又有點滿足。「晚安,赤司君。」
她這樣說著便下了車,繞到車子後邊拍了一張照片。赤司挑了挑眉,明白神澤紀惠的用意那一瞬間,胸腔里的暖意幾乎要滿溢出來──沒錯,他看懂了。女孩是怕他在接下來的路程上發生什麼意外,于是事先將車牌和赤司拍下來,雖然概率很小很小,但萬一真的有事發生,這張照片所能發揮的效用超乎想象。
老實說,這種體貼未必有點杞人憂天,但赤司征十郎並不討厭。神澤紀惠的可靠在此刻像是一道重壓,沉沉壓在他的肩頭,讓紅發少年的呼吸為之停滯──在他不長的生命之中,從未被人如此對待過。女孩果然是慣于照顧別人的人,她所表現出來的,與其說是長姊風範,不如說是一種超越年齡的溫柔。
赤司征十郎的好心情,一直延續到了星期一,踏進課室之前。w,,直至那件事情發生,神澤紀惠第一次懷疑他一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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