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千年歷史,南北對立,左右為敵,六國同存共逐天下。
炎黃在南,北國在北。南北比較,炎黃佔據著天然的地理和氣候優勢,在立國之初,這種優勢就已經領先在他國之上,農作物糧食的產量同貧瘠的北國相比,自然要豐厚許多。燕京處于東面,緊鄰大虞,相隔天底下最大的草原,豪放的牧人幫助兩國祖祖輩輩的追趕著草原上無數的馬群,像是卷動雲層的大風,讓聞名天下的鐵騎能夠真正的布武六國,從而永遠的立足于六國之列。
大陸南部富饒,北部貧瘠,東部草原遼闊,萬馬如雲,而西部則最是水利豐富,晉陽和周武兩國以白霧江為界,鄰接西海,國人多以捕魚為業,少部分經商,這里是天底下最大的私鹽出口地,水軍的實力六國稱最。
如今的大陸依然是炎黃第一,往年里各國之間雖有不平,但是相互牽制,除了邊境上不息的戰火,並沒有打破平衡的局面。
而如今卻不相同。
正如唐宋所說,李世老了,燕京後繼無人,北國自從十年前的經濟低ch o之後,國力根本來不及恢復到原來的模樣,何如有養j ng蓄銳三十年的南國強大?往年里唐夏率領遠征軍征戰四方,哪一國的城牆上沒有烙下他的腳印?如今大陸上的所有人都知道龍將軍已經年邁,但依然沒有人敢質疑他大陸第一名將的地位。
一個殺過千萬人的將軍在沒有真正倒下的時候,永遠不要去觸踫他的衣襟,哪怕他多年未動,近乎枯竭。
唐宋站在書桌前,沉默了下來。
月缺仰起頭望著他的背影,半響才說道︰「張啟說大將軍已經老了。」
月缺的意思很清楚,大將軍已經老了,古國最強大的仰仗已經迫近黃昏,所以唐宋如今不得不戰。
盡管有些不願,但只要有統一天下的野心,這便是最後的機會,也是最好的機會。
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過此難遇。
唐宋轉過身坐在椅子上,看著他平靜的說道︰「大將軍不老,六國何安?」
御書房大門一直緊閉著,沒人知道里面的談話是多麼的狂妄不羈,房內的兩人一坐一站,一靜一言,君不君臣不臣,居心叵測,言辭直接亦不避諱。
他們不像當事人,反而更像兩個旁觀者。
大陸準備了數千年的新格局,就因為這樣兩個人的談話而勢不可擋的快速推進著。
唐宋坐在椅子上,寬大的黃袍裹在他的身上,隔開一切世俗。
月缺很認真的思考著他的話,御書房里忽然安靜了下來,桌子、椅子、奏折,門窗,全部遠去,只有包裹不住的野心再難寂寞,于黑暗中瘋狂的萌發成長,向著四周蔓延而去,勢必鋪天蓋地。
很久之後唐宋才繼續說道︰「野心是帝王和政客的x ng格,隱士只會修身養x ng,俗世的紛爭本該置身世外,你卻親自跳入渾水。」
「可是我看不見你的野心。」
唐宋盯著他的雙眼,說的風輕雲淡。
月缺說︰「我不是陛下,也不是那些超月兌世外一心等死的老頑固,沒有包攬天下的野望,並不代表我沒有指點江山的心願。」
唐宋笑了起來,「十八歲便有如此宏願,不知該折煞多少六國才俊!」
唐宋雖然在笑,但是他這句話說的很平靜,沒有絲毫的刻意為之和情緒起伏,讓人听不出是夸贊還是嘲諷,也許這正是最好的刻意為之。如果是其他人站在月缺的位置,此時一定會表現出不同的反映。
聰明的人會忐忑不安。
聰明過頭的人自以為揣得聖意,暗自高興或者暗自心驚。
然而月缺不是任何人,或者說他此時根本連聰明人都算不上。
他低下頭思考了半天,然後很認真的說道︰「其實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些事!」
唐宋皺起眉頭,疑惑道︰「如此簡單?」
說完之後他大笑了起來,像是今天嚴肅多時之際,終于听見了一句最好最滑稽的笑話。
然而月缺只是輕輕的點了點頭,他既然認真的點了頭,唐宋就有理由相信他說的是真話。等皇帝的笑聲漸漸平復下來之後,月缺才繼續說道︰「我要的不多,炎黃要統一六國,我只要真相。」
唐宋微帶嘲諷道︰「這樣的問題炎黃可幫不了你。」
「炎黃幫不了我,但這個大陸可以,到時候六國統一,任何事情不都是陛下的一句話?」
唐宋挑起眉,問道︰「這算是你的目的?」
月缺搖搖頭,糾正道︰「這是我們合作的酬金。」
唐宋說︰「既然是合作,拿多少酬金的關鍵,還是看你的能力和結果。」
月缺低下頭,用沉默簽訂了大陸千年以來最荒唐的合約。他知道,到了此刻,今天的對話便已宣告結束,仔細想想,也算圓滿吧,而他並不覺得喜悅,反而相當平靜,亦如他的x ng格。
「六國大會的時候,你進宮來見朕。」唐宋垂下頭,一只手撐著下巴,微微閉上了眼楮,示意他退下。
月缺走進御書房之後,就一直站在一處沒有挪動絲毫腳步,像是亙久不變,這一幕一直落在唐宋的眼里。
中年皇帝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用只有自己可以听見的聲音說道︰「你是一個比朕還要孤獨的人,是可憐呢還是悲哀?」
月缺走後,唐宋獨自站在御書房門口,看著遠處黑壓壓的雲層,仿佛看見了不久後的南國大軍,像是無邊密集的ch o水,步步為營,慢慢的向著北方推進,ch o水在前呼嘯,卷起百丈波瀾,遮住他的雙眼,讓他看不到後面的結局。
唐宋仰起頭笑了起來。
洪水之後,管他如何?
ch o水和礁石相遇,要麼覆礁而過,要麼破浪而回。
然而,頑石可以阻擋勢水嗎?
在他失笑的同時,有個老人忽然出現在他身邊,同他一起默默的看著遠處的雲層,他正是一直呆在將軍府里睡覺的老人,南國的親王,大陸的名將。
這兩兄弟之間有著很大的差異,也有很多的相似之處。
唐宋沒有唐夏臉上的皺紋,但有同樣涼薄的嘴唇,皇帝沒有親王厚實的雙手,但有同樣淡漠的眼光,政客沒有將軍可怖的疤痕,但有同樣殺人的利器。
這似乎很矛盾!
但這並不矛盾。
唐宋說︰「剛才的談話大哥一直在听著,不知有什麼看法?」
唐夏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唐宋嘆口氣說道︰「將軍難得外出。」
唐夏冷漠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淡淡的說道︰「在府里呆久了,有些不習慣走動了。」
唐宋拍拍他的肩膀,而後又調轉語氣,說起另外一莊事︰「天樞處送來密報,說是西邊似乎出了一些亂子。」
唐夏一如既往的看著遠方,很久之後才緩聲說道︰「我去看看吧。」
「有勞大哥了。」唐宋點點頭,放寬心來。
直到此時唐夏才放平目光向宮外望去。
唐宋笑了笑,似乎很清楚大哥心里的想法,然後笑道︰「大將軍什麼時候關心一個少年了?」
唐夏沉默半響,緩緩的說道︰「我在他的眼中看見了一片嶄新的大陸,荒涼到沒有一棵野草。」
唐宋沒有看見月缺眼中的大陸,但他看見了月缺眼中的空洞,他相信,自己看不見的東西,以唐夏渾濁的目力,一定能窺得一絲詭異,他想起之前和少年在房中的談話,輕聲說道︰「也許,那才是他心中的藍圖。」
唐夏沒有理會旁邊身為皇帝的弟弟,很自然的邁開腳步,蜷起略微顯得佝僂的腰桿,默默的向宮外走去。
唐宋看著兄長走下長階的背影,沉默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心中何種感受。
……
……
將軍府的大門還像平常一樣緊閉著,沒人知道,那個在府里沉默多年的老人已經離開了都城。
燕雨獨自站在宮門口,看著老人走出宮門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月缺在城里安頓了下來,他在東邊廣巷租了一間小屋,過幾里地便是十里長亭,這里行人較少,相對城中地帶要安靜許多,街道兩旁種了很多柳樹,如今沒有葉子,一些柳枝裹著堅冰,映著陽光晶瑩剔透,煞是好看,此處風景本就幽美,加上他在城里又沒朋友,到落得一身清閑。
都城向來安靜,然而都城之外,叢林密布,不知隱藏著多少猛獸異禽,事態的發展總是令人難以捉模。
在寶貴的陽光里,張啟來到他的住所。
他今r 是來辭行的。
鎮北大將軍回京不過短短幾r ,如今他年方三十有余,便已經是北方的城牆,軍中的大將,朝廷也沒有什麼封賞他的了,陛下為了形式,也只是賞了他許多綾羅綢緞,美女良田。
而他今r 便要再次帶著一起回京的親兵趕回北方的大營了。
如今六國林立,炎黃居南,邊線上的防御重中之重,除了各郡的將領,軍中多數大將都在邊線御敵,如今的北方本是南國的大患,卻只有兩個大將駐守,雖然這些人都是張啟手下的親信,他很放心,但這並不表示陛下也很放心。
淮安地勢本就險要,雖不是重要關口、易守難攻,但作為南國在北的重要城池,這本身就代表這某種特殊的意義,在有些時候,它便是南國在北的最大關口,過了這座城池之後,便是北部七郡,如果這座城池淪陷,那麼北國的大軍便會直入南國的領地,到時候七郡便再難守住,像群狼逐鹿一般,那麼南國面臨的局面將相當危險。
同洪澇決堤,覆水難擋也相差無異。
此乃兵家必爭之地,對于南國的重要更是不可不言,所以張啟才會常年鎮守淮安,多年來未曾離開一步。
而他此次突然回京,說是封賞,其實主要還是陛下想要好好的了解一下北方的情況,以及接下來他繼續留在北方的任務。
當然,他也順便成全了月缺的事,于皇帝來說錦上添花,他何樂而不為?
月缺看著身前在雪中顯得愈發堅毅的男人,重復了一句之前說過的話語︰「大將軍辛苦。」
雖然他此時仍然有很多疑惑,但他的所有記憶都來自南國,他不介意自己以南國之人自居,張啟為國盡忠,能有效的抗擊北國的侵擾,于國于民都有功,所以他說的這句話並不做作。
張啟眯起眼楮,看了他很久才說道︰「祝你成功。」
月缺點點頭。
張啟接著說道︰「也祝我炎黃成功。」
月缺說︰「君之幸事,與我共勉,我之幸事,與君共甘。」
張啟皺皺眉說道︰「別讓我失望。」
月缺沉默下來沒有說話。
張啟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認真的說道︰「多去將軍府坐坐,帶我……和老爺子多說幾句話。」
月缺遲疑片刻,而後微微點了點頭。
「淮安再見。」張啟沒有揮手,只是轉過身邁開了腳步。
「珍重。」
月缺沒有相送,而是站在屋檐下看著他的身影一步步的消失在雪街上。
隱約中。
這一幕,何其相似?
然而哪里相似?
在哪里?
月缺抱著頭倒在了屋檐下。
這種劇烈的疼痛再次而來。
漫上心頭,又上眉頭。
……
……
皇宮里。
雪如淨紙。
風如淡墨。
風驚,雪擾,畫下刻骨痕跡。
風從門口入,吹進御書房,吹在桌案上,吹亂桌上的紙張,把桌上的白紙吹落在地上,這才罷休回旋。唐宋走進御書房,看著地上自己早上親手書就的兩個大字,再想起之前唐夏離開的背影,安靜的站在了原地,如同癱瘓。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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