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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五。

還有半月便到新正,普通人家早就準備起過年的東西了。囤些菜蔬,裁起新衣,絞了窗花,就等著歡歡喜喜過大年了。

許家卻是一片慘淡。

廳堂的桌椅盡數移去,空出一塊來,在長條凳子上架上床板,許掌櫃的遺體就蒙了白布停在那里。前面設了一副白帳,擺了靈位,又燃了一對白燭。地下放著一只火盆,許家玉穿著一身縞素,跪在蒲團上一張一張地燒著紙錢。熊熊的火舌一下就將素白的紙錢舌忝去,只留下一片脆薄的焦黑。

吊唁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大多是本村同宗。也有縣城里平日交好的得了信,連日里趕過來的。

許陳氏早已哭昏過去好幾次,由童貞娘扶了坐到一邊歇著。

許家安許家寶兩兄弟披麻戴孝,在另一邊陪了吊唁的客人說話。客人們大多也听說了許家得罪鄭小瑞的事,也不敢多提,只是泛泛地說著節哀順變的話。

許陳氏緩過神來,想起許掌櫃死得淒涼,作勢又要嚎哭,恰巧許三一家過來吊唁,她便生生地將那口氣憋了下來,倚在椅子上且看那三胖嫂如何作態。

許三依舊是蹙縮得像個猴兒,弓著背,目光游移閃躲;三胖嫂本就生了一張圓胖臉龐,就是沒表情的時候也看著是喜氣洋洋,她努力地將嘴角往下撇著,耷拉了眼楮,做出一副憂戚模樣;只有走在三胖嫂身後的喜兒,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頭上手上一色首飾全無。還在鬢邊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絨花,人愈見消瘦,兩只大眼楮更是盛滿了憂傷。

許家寶一邊和人寒暄著,眼楮早就瞄到了院門口剛進來的許三一家,卻也沒有動彈。

按理說來的都是客,吊唁的人上門,主家應該是迎上去的。許掌櫃在許三落難之際搭了一把手,反過來。許家落魄了,許三不但沒知恩圖報,反而是早早地抽身,將自己和許家撇得一干二淨——這樣的人,必定是不受歡迎的客人。

許三本不想來,不是他沒良心,而是沒臉來。三胖嫂在家里將他訓得跟孫子似的。說要是不全了這個禮數,等宗長從京城回來可是大大的不好交代。

許三立在院子里袖著手,無所適從,也沒人來引領,更兼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或是好奇,或是嘲弄的目光,恨不得此時能有個地洞能讓他鑽下去。

三胖嫂卻是不怕。若是她連這個都怵,那許三一家早就在荒年餓死了。只見她一把從腋下抽出了帕子,捂了臉,哭哭啼啼地道︰「我的許掌櫃哪,你咋就狠心去了……」一唱三嘆的,真是哭的比唱的還好听。

許陳氏被她勾得又紅了眼圈,朝許家寶揮揮手。

許家寶這才蹬蹬蹬地下了台階,迎了上去。

「大佷子,節哀順變。」許三心里有愧,不大敢抬頭去看許家寶。只低了頭將手里快要攥出汗的一包禮金塞到了許家寶的手里。

三胖嫂的半條帕子都被眼淚洇濕了,她哽咽著道︰「這是咋說的,前兩日我帶了喜兒去上香,還求了菩薩保佑許掌櫃長命百歲,也好讓我們一家子報答他的大恩大德。怎麼一轉眼就……唉!」言畢,又抹起了眼淚。

莊善若點了幾支線香送到許三一家的手中。

三胖嫂低頭抹眼淚之際還抽空看了莊善若一眼。

若要俏,一身孝——這話可是說的不差。這大郎媳婦穿了一身素白的粗布孝服,挽了一個隨常的發髻。發髻上只插了一把桃木發梳,素白著一張小臉,低眉順眼的。饒是這樣素淨的打扮,大郎媳婦依舊是風流婉轉得如風中的一朵盈盈的白蓮。♀舉手抬足間皆是無盡的風情。

三胖嫂又覷了眼越過眾人看到在一旁的許家安,他神色木然,點頭的時候多搭話的時候少。不禁心里嘀咕道,這個大郎倒真是個有艷福的。之前的連雙秀,現在的莊善若,倒是一個更比一個風情萬種。只可惜卻是無福消受,也不知道痴傻了後還能不能人事,要不然這樣一朵鮮花可是守不住的,怎麼的也要出牆,給大郎掙頂綠帽子戴戴。

幸虧沒把喜兒推到火坑里,宗長家的二老爺雖說年歲大了點,可是年紀大會疼人。等喜兒在二老爺的書房伺候好了,被二老爺看上眼收了房,生個兒子封了姨娘,今兒在許家受的委屈到時候都要一五一十地討要回來。

這樣想著,三胖嫂便一拉許三。夫妻二人在許掌櫃的靈位前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這才由下去喝茶了。

喜兒卻是跪在了蒲團上,磕了三個響頭,狠狠地灑了幾滴淚,然後恭敬地插了線香。做完這些後,她也不急著走,反而是跪到了許家玉的旁邊,幫著一起燒起了紙錢來。

許家玉抬頭朝喜兒輕輕點頭致意。

許陳氏看在眼里,心里舒服了一些,畢竟喜兒也算是懂事的,平日也沒看錯人。

三胖嫂听著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冷眼看到喜兒,卻也沒去攔。喜兒這丫頭真不像她,是個實心眼。不過也好,她這樣也算是給他們家做了臉面,至少能堵住一些人的閑話。

「听說宗長這會子在京城,收到訃告怕是也得三四日後了吧。」

「唉,不過是離了這四五日,便出了這大變故,可真是……」

「你道那四通錢莊是什麼後台?」

「什麼?」

「那老板可是縣太爺的小舅子,有權有勢的。」

「不過只是個縣太爺,宗長家的大老爺可是從三品的京官,官大一級壓死人,這當中還不知道差了多少級呢。」

「這你就不知道了,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這大老爺即便是官再大,也是天高皇帝遠,鞭長莫及哪!」

「是,是,我听說縣太爺在朝中也有人。」

「咳,莫談這個,莫談這個。只可惜許掌櫃要強了一輩子,臨了竟然是,唉……」

「不說了,不說了!」

「這許家老的老,小的小,有沒一個中用的,可不得繼續敗下去?」

「難說,大少爺也有功名在身,可惜就是腦子有點不清楚了;二少爺吃花酒逛窯子在行,這生意上可是一竅不通……」

「怪不得被人騙了這許多銀子。」

……

三胖嫂听了一陣,走開了,心里愈發的得意,幸虧沒在許家這棵樹上吊死。這臉上便忍不住露出了笑模樣,她心里知道不妥,拼命地低了頭憋出愁苦之色。可又哪里壓得住,所以三胖嫂臉上便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模樣。

莊善若只覺得自己像個陀螺,轉個不停,麻木地迎來送往。對于許掌櫃,她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情,又敬又怨,又憐又嘆。許掌櫃臨終前讓她拿了和離文書回娘家,她也想,可是事情哪有這麼容易?眼下她也沒空想這件事,只等著辦完喪事,再好好尋思尋思。

靈前的那一對白蠟燭快要燃盡了,燭火無力地搖曳著,倏地滅了——就像風雨飄搖中的許家。莊善若趕緊換了一對新的上去,這才略略安心。

剛拾掇好,又听見院門那里嘰嘰喳喳地涌進來一群人來,定楮一看,不是別的,卻是那龍二。

龍二穿了身鮮亮的團花褂子,捻著下巴上的那幾根黑毛大搖大擺地上前,身後簇擁了幾個小嘍。

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許家寶趕緊迎上去,還未待開腔,便听到那龍二陰陽怪氣地道︰「二少爺,別來無恙,你家老爺子那日放了話,讓我過了三日來收宅子,我龍二不敢怠慢,趕了正日子過來了。」

許家寶壓抑住內心的憤恨,道︰「龍二爺,你看這眼下……」

「呦,可真是不巧了,府上竟辦著白事哪?」龍二裝模作樣地往四周一看,道,「可別是你家老爺子駕鶴了?」

「正是。」

「嘖嘖,我就說嘛,那日老爺子看著就有些不好,沒想到這麼快。老了老了也該享享清福了,可經不起折騰了,這一折騰可不得去見閻王爺了嘛!」

許陳氏由童貞娘扶著上前,道︰「我當家的剛去,總不能連個停床的地方都沒有吧?」她話中含悲帶怨,沒了許掌櫃,她也豁出去了。當家的辛苦了一輩子,哪能夠隨意找一處地方辦喪事?

龍二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笑道︰「哪能,我們鄭爺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旁邊的眾人紛紛開腔幫著許家求情。

「罷了罷了,今兒是我攤上這差事,若是羅四爺,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龍二故意沉吟了半晌才道,「我就托大做個主,今兒是什麼日子?」

一小嘍道︰「龍二爺,剛好臘月十五。」

龍二裝模作樣地一掐手指,道︰「這樣吧,再多給你們幾天,最晚得到臘月三十將這宅子騰出來。」

許家人的心放下了一半。

龍二又道︰「到時候若是再想拖延,可是別怪我心狠手辣了。」

眾人唯唯。

龍二遙遙朝許掌櫃的靈位一拱手,道︰「老爺子,走好!您老也別怨我,我龍二替人當差,也是身不由己。」然後帶了一幫嘍,自是揚長而去。

莊善若長長地松了口氣,又招待起吊唁的客人來。忙碌中偶一抬頭,見院門口閃動個人影,再仔細一瞅,一顆愁苦的心不禁松快了起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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