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中帶黑的血液滲出我的手,滑過臉側紅了前襟,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朧的白衣,刺眼的白,和更加刺眼的暗紅。
感覺到朧在此明彼暗的迷宮石陣不斷變換著步調飛速跳躍,往往離開著陸點的下一秒便有巨石或利箭破空而至,招招致命。
五髒六腑在拉扯著,肺部好像缺了一大塊,喉嚨卻像是慢慢地被血液滋潤了一般,變得不再那麼嘶啞,只是灼熱一般的疼痛絲毫沒有退散。
見我停止了咳血忽然間靜止下來,朧手上的力度失去了控制。「夏侯瀲?!」
幾乎是一瞬間,熟悉的巨石聲猛然落下,狠狠地砸了下來,朧迅速反應旋身閃過。只听「撲哧——」一聲橫空過來,伴隨著一聲悶哼,朧保持著護著我的姿勢以背當墊撞到一塊石壁上,發出沉悶的「砰」的一聲。幾塊碎石落了地。
「啪 砰——」
……有什麼東西被巨石壓碎的聲音,在原本的那個位置上。朧依舊護著我,保持著靠坐在石壁上的姿勢。
朧?
腦子暈乎乎的,整個人被牢牢地護在懷中,倚靠著的這個胸膛起伏有些失常,心跳有些疾速,似乎為方才的驚險有些心率不定。
「夏侯瀲!」
身體被猛搖了搖。
我定了定神,還是堅持著睜開了眼楮……其實根本昏迷不了,痛楚太過明顯,那一瞬間是想昏過去的,卻因為朧的一聲驚喊又喚回意志,最先回應到神經里的永遠是無止盡的痛,胸口的悶痛,和喉嚨的灼熱。
耳邊的心跳聲漸漸平穩了起來,近在咫尺的呼吸聲也不那麼急促了。
「……夏侯瀲?」像在確認一般,有些慶幸,和遲疑,就在我頭頂的聲音。
聲音……輕微而低啞,記憶中一直存在的,陳年醇酒般。
夜明珠昏暗幽藍的光線下,一只羽箭猙獰地插在眼前人的右肩,箭頭完全沒入,血慢慢滲出……
……輪廓分明的臉,一半是光,一半是影。白璧無瑕,與傳聞中面容盡毀相去甚遠的臉……
……開什麼玩笑……
半垂著眼簾呆滯地望著眼前的人,連疼痛都忘卻,眼底除了陌生還是陌生。
不……並不陌生。
怎麼可能會陌生……不論忘了誰也不會忘記的,這個人……
「為什麼……會是你……」
我猛地一聲咳,用盡了力氣從他懷中起了身,氣喘不止,「你、你……的傷……」
似乎已經確定自己的面具被射斷了帶子而掉落,破碎在巨石之下,朧沉默了許久,眸色幽暗直看進我眼底深處,最終只低不可聞地自鼻息間微微吁氣。
「你還有力氣在意勁敵的傷勢麼……」完全恢復了本來的音色,本該是嘲諷……甚至也可以是自嘲的聲音,此刻卻……平靜得不像話,平靜得黯淡。
有道理……
微微側過頭去看那塊巨石,銀質面具只留下兩條帶子露在外面,本體全部粉碎在巨石之下。「你說的對……我剩余的力氣不多……我剩余的時間也不多了……對嗎……」
「……對,我的時間……不多了,這點自知還是有的……」
「不……應該不止這點……還有的,你也知道的……」
我攤坐在他身前,近乎喃喃自語。彼時從未曾靠得這麼近過,祁玄英,皇朝的少帝,我的勁敵,就是眼前這個人,我一直在追逐的人,我最大的自知,就是明白自己永遠贏不了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的……
震驚只在一瞬間,便又覺得無關緊要了。
就算如今知道了朧的真實身份,又有什麼意義?
早已不在意是否更為窩囊了。
眼淚忽然瘋狂地掉落下來,是慶幸,是解月兌,更是惶恐不安。「祁玄英……若是翔龍牌真能換取一個願望,求你……救樓棲然……求你……保全樓家堡……」聲音啞了又啞,哽咽萬分,這半跪半坐在他身前,根本毫無誠意。
「你……」祁玄英緊了緊拳頭,「你還心心念念別人的安危!翔龍牌……我給你翔龍牌,你一而再再而三拿它換取身外之物……疾雲,骨灰盒,樓家堡,這些你都視之比命重要麼!」
深陷宮廷,跟隨君側,知悉了多少百般忌諱的內幕,這樣的人,本就留不得……
翔龍牌,換的根本就是一條命……天子的恩憫,最後的仁慈……
我竟然,一直後知後覺。
下意識捂緊了疼得快麻木的胸口。難怪……他和裴焉總是怨我笨,在他們面前,我的確不曾聰明過……
可是……「不是……咳咳——」才一開口,又一股血氣上涌,強行壓了下去,斷斷續續道,「……不是……身外之物……」
疾雲是我來到異世草原的見證……可瑪的骨灰盒,是身為人子、身為薩卡王子的責任……樓棲然……和樓碧月,是我最大的精神寄托。
「當初……我離開薩卡族,成了薩卡族唯一生還的人……那時候,縱使白瑯寺有成千上萬的弟子,也讓我覺得很荒涼……」
他眼神一晃,有了片刻的閃神。
我眼簾幾不可見地垂了下,看向自己撐在地上的手。是的,正如他身處宮廷……卻依舊感覺孑然一身般。「……知道疾雲和可瑪骨灰的存在,對我來說有著不可估量的意義……一直以為自己是苟且偷生唯一遺留下的薩卡人,靠著所謂報復皇朝少帝……報復你祁玄英的微薄意志在支撐自己,不讓自己還有多余的空閑去意識那些罪證……」
……握緊了手,低垂下頭。這是第一次,坦誠地對他如此低聲下氣,如此直不避諱地表露自己的深疚,「樓棲然……則是分散了那份意識的最大的支柱……無法當成身外之物,無法不重視……你無法明白,是因為你只剩下自己可以在乎……而我……有除了自己更在乎的人……」說著說著,已經不自覺眼淚打濕了地面,「我知道自己沒資格……沒立場……請求你……誰讓我是……薩卡余孽……——但是,求你……保全她,……求求你……」
曾經和自己那麼親近的人被毫不留情地抹殺掉,只是想象一下都讓我全身發抖,恐懼直達內心深處。
祁玄英是這宮中唯一能正面與引鳳太後抗衡的存在,我慶幸在這種時候能遇到他,讓我萬念俱灰之下還能存有一絲希望……我是否能妄想,他會看在翔龍牌或者是阿芙的面上,答應下來呢……
「夠了!」
怒斥一聲,將我頻頻掉落的眼淚收了回去,抬頭一看,祁玄英徑直拔下肩頭的箭,撕下衣擺的布來往肩上包扎,雖是單手也不費力,輕車熟路。
完成了這一道工序,他緊擰的眉卻依舊未曾松開過。
「你……這是正式對我攤牌麼,用你薩卡王子的身份?你想拿自己的命去換樓家堡上下的安全?」冰冷的質問,壓制的火氣。
好冷……渾身微微地發抖著。
即使已經做好的覺悟,面對死亡還是顫栗不已,可是,正因為如此害怕,才更能體會到樓棲然為了我甘心放自己于不顧的索性干脆有多刺眼……為什麼她能輕易面對各種劫難毫不退縮,就為了我這個一直欺騙她的人……越想越是泣不成聲。
「只要我……以薩卡族王子的身份現身,就可以了……她就不會有事了……樓家堡就不會受威脅了……」
「你就沒想過保全自己?只要你……離開皇宮,恢復女子的身份,任誰也不會知道你的薩卡王子,即便是引鳳太後也必須撤銷對你的嫌疑,不是麼……」
女子的身份……?
是啊……我忘了,自己還是個女的。「可是……你總得給世人一個交代的,對嗎……」
他眸光暗了又暗。
「不是誰都可以代替薩卡族王子的……你很清楚……」此刻,我的雙眼,還依舊泛著沉重的墨綠色。倘若,他真的尋找到青瞳的替身,那勢必也是薩卡族人,我又怎能放之任之呢。
忽然回憶起來,與朧初次的相遇,交手,後來地下迷宮的再會,親身授教……那個莫名其妙一邊倒的賭約,水潭中浮板上相對而坐,宛如滄海間一葉扁舟。
祁玄英就是朧,朧就是祁玄英。
那時候一直面對的人,原來是他。
「其實……你根本不用遲疑的……你是皇朝少帝,有著排除異己的責任,面對著異黨余孽……本就該把我就地正法……」
那一句天佑皇朝欠薩卡人太多,以及為了可瑪的骨灰盒,長達一年的運籌帷幄,處處護我周全。
「說什麼把你當勁敵……你如此用心良苦,反而是我們薩卡族欠了你過多才是……而我竟然後知後覺……對不起……」
這臉皮還真厚……一直向對方挑釁,如今反過頭來道歉,任誰也不會受的不是嗎。
許久沒有回我的話,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最後的最後,他垂下眼簾去,松開了拳頭,很淡地嗤笑了一聲。有點嘲諷。
「夏侯瀲,你可真是……得寸進尺……」
心頭浮起一絲異樣,但是很快又消失殆盡。……的確,我好像就是很得寸進尺,明明對他們來說我是個大麻煩的,每次都由他們幫忙收拾爛攤子。
他又低低的笑了幾聲。很輕。滿身的戾氣和怒火已經不復存在,好像又恢復了一貫的雲淡風輕。
再次抬起眼簾的時候,他站起身來將我一並拉起。
「這回終于是我妥協了,你可高興了?」
幽藍的光線下,看見他沒有焦距望著他處的眼眸中隱隱閃閃的璀璨,頭一次見到宛如深潭般的瞳孔清澈干淨,映射著藍光。
「你既有這樣的覺悟,我又怎能輸給你呢……」
哎?我尚未明白他的意思,他又道︰「現在感覺如何了,還站的穩麼?」
我木木地點頭。吐了不少血頭是很暈,但是喉嚨的灼燒沒那麼明顯了,倒是五髒六腑一直悶痛著。
「走吧,先離開這里再說……」輕車熟路地握住我的手,正如最初與朧那時一樣。我倏地一僵。
他顯然毫不在意,拉著我開始在迷宮中行走。
地下迷宮每一步都關系到自己的命,方才祁玄英已經吃過苦頭,若不是他一直護著我,恐怕我也難逃一死。
可是……這樣做有意義嗎……
看著他熒光中月白色的背影,莫名地失了神。
我可是薩卡族王子啊,他又何必冒著生命危險攜我潛入舞凰宮,又何必在巨石之下救我呢?……
「這次……換我親自跟你下戰帖吧,夏侯瀲。」
耳邊響起他的聲音,在迷宮中回蕩。「什?!……」
「……我與你打賭,若是我能在保全樓家堡的同時,還薩卡族清白,並將你和族人、薩卡族長的骨灰盒及戰馬一並送回邊境草原,就算我贏,如何?」
咦……?
震驚,錯愕。
他停頓了片刻,繼續說下去,「如果……我輸了的話,無名宮便任由你差遣……你也不用擔心無法全身而退了。」
這——……
「為、為什麼……」
「……」
為什麼他願意作出這麼大的讓步甚至犧牲……我的身份預示著他將面臨無法想像的阻礙,這個賭,分明又是一邊倒……
他忽然停了下來,不再往前。
就在我以為他會回過頭來的時候,他卻又邁開了步。
「我早已習慣了一切都盡在掌握之間,賭約風險越大,越有挑戰性,不是麼。」說到這里,又是低低一笑,「有什麼所謂呢……其實,也不過如此啊……」
——也不過如此……我又怎麼會輸給你呢……
在逆光中只看到的背影,我窺視不到他任何的表情,那聲低笑很是輕松,很是讓人匪夷所思。
我從來不曾認識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