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湛的話說的有些重,惹得蕭沅芷一時抬眼瞪他,「你怎麼能這麼說他!」
他見她滿面慍怒之色,臉上並未過多的表情,最是嘴角凝著一抹淡淡的冷笑,「我說錯什麼了,事實就如此,既然他敢做,怎叫人說不得了。」
朝廷並不支持楚珣東征,從頭到尾都是他一意孤行,誠然,若是他敗北,也確實是自找的,君湛的話是事實沒錯,可錯就錯在,他不該用那樣譏諷的口氣,將這話輕易的宣之于口。
君湛方才譏諷時,蕭沅芷就有些生氣了,此時再加上這樣一句冷笑,好像擺明了對著她干,她的怒意更盛了。
蕭沅芷一雙水眸凌厲的怒視著君湛道︰「就是不準你這麼說他!」
「你就知道楚珣!他現在處境艱難,難道我這里就好過了?涼州也在打仗,都好幾個月了,紅葉鎮還在北狄人手里,你怎就不想想我現在的心情。蕭沅芷,他楚珣救過你一命,我君湛也同樣救過你,做人不能這麼沒心沒肺!」
說到最後,君湛那完全是在怒吼。
他緊盯著她,低沉的眸色中泛著一bobo的怒意。
君湛雖平時有時也會冷臉,卻從不曾這般對她大呼小叫過,蕭沅芷有這麼一刻,是被他突如其來的怒火嚇到了。
等她回神過來時,君湛眸中的怒意已平,臉色清冷,不辨喜怒,好似剛才那一幕只是她的錯覺而已。
她方才確實只一心記掛著楚珣,而忘了君湛的處境跟心情。
「我……」蕭沅芷神色愧疚,低語著不知該如何說是好,君湛已然揮手示意她退下去。
她唇瓣嚅喏了半響,終是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走出了營帳。
此時已是七月,天氣燥熱的厲害,可從校場上傳來的士兵訓練聲,依舊強健而有力,並未見半分的松懈。
是啊,北狄四十萬大軍現在就扎營在前方五六十里的地方,如此緊迫的時刻,誰還有心思去想別的事情,也只有她在這個時刻,還只一心記掛著楚珣。
早已下定決心要把楚珣這人從她心中挖走,可到頭來,他一有事,最迫不及待關心他的人,還是她,蕭沅芷苦笑,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見她一路神色迷茫,心不在焉,差點撞上人,有小兵見了,擔憂的問她,「蕭副尉,你還好吧?」
她聞聲抬眼瞅瞅那人,笑著搖搖頭道︰「我沒事。」
她的副尉,是幾個月前從允陽關回來後,君湛以破吳良計謀、鎮守允陽關有功之名,給她向東定王奏請的。
或許是因為祖上曾經做過太祖養子的原因,皇家特別優待東定王府,從五品以下的官職受封,並不需要經過兵部傳遞上去,經過襄和帝御筆朱批,才能受封,而是只要東定王同意後,上書給兵部備案就可以了。
從六品振威副尉,這是她如今的官職。
擦身而過的時候,她突然頓住腳步,轉身攔住那士兵問道︰「鄭副尉在哪里?」
那士兵嘿嘿笑道︰「鄭副尉在校場正跟雲校尉摔跤呢!」
他口中的雲校尉,自然指的是雲澈,鄭飛鵬一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大好的時候,都會拉上雲澈去摔跤打架一番。
蕭沅芷到校場時,果然見兩人正在酣戰。
人家比武切磋都是點到為止,出手有分寸,可鄭飛鵬跟雲澈兩人在地上滾來滾去,全無形象,完全是在摔跤,全靠一身蠻力。
本來雲澈佔了上風,可眨眼之間,被壓在下面的鄭飛鵬突然一個發力,瞬間就把上面的雲澈給撂倒在了地上。
身下沙土粗糙磨礪,直摔得雲澈哭爹喊娘。
他平躺在地上,大汗淋灕,臉色通紅的對著鄭飛鵬就是一通亂罵,「他女乃女乃個鄭飛鵬,每次下手都這麼重,你是不是把老子當作北狄人在泄恨啊?」
說著,雲澈突然起身對著站在他跟前的鄭飛鵬猛撲了過去,直直將站著的鄭飛鵬撲倒在地,兩人吆喝著又很快扭打在了一起。
經過剛才一事,蕭沅芷覺得自己心里全然不是滋味,倒也無關君湛的那句吼聲,說她沒心沒肺。
君湛救過她,也幫過她,她這麼做,豈不是正是沒心沒肺的寫照,自方才君湛對著她吼完那句話後,她就再也沒有責備他的意思了。
可一想到楚珣,蕭沅芷心里還是亂的很,只好來找鄭飛鵬切磋切磋武藝了。
她走過去對正打的熱火朝天的兩人道︰「鄭飛鵬你別總欺負雲澈啊,我來跟你切磋切磋怎麼樣?咱們真刀實槍的馬上切磋如何?」
鄭飛鵬抬頭睨了她一眼,放開緊拽著雲澈衣襟的手,拍拍手站起來,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大笑道︰「老子早就想跟你切磋切磋了。」
他想跟她切磋,蕭沅芷一直都知道。
鄭飛鵬在軍營混了那麼多年,至今還是個正六品的昭武副尉,而蕭沅芷參軍不到一年光景,就已經坐到了從六品振威副尉的職位,他怎能不抱怨。
守住允陽關的是靖王楚珣,他一直覺得那個從六品振威副尉的職位,是君湛偏袒她,她才有這個官位的,之前他也有找她要切磋,皆被君湛擋了回去,鄭飛鵬心里老大一陣不舒服,不想今日蕭沅芷卻親自來找他切磋,他怎能放過這個機會,只是……
他皺了眉頭道︰「要是老子打傷了你,可不許去少帥面前告我的狀。」
鄭飛鵬太小看她了,她怎麼可能是那種小人。
不過蕭沅芷還是對著他點點頭道,「自然。」
她從兵器架上拿了一把紅纓槍,鄭飛鵬則拿了一把三板斧,轉身時已有士兵牽來兩匹馬,兩人各自上了馬,四周之前看熱鬧的士兵也都一一散開,瞬間中間就騰出了一大片地方來給他們比武。
蕭沅芷騎在馬上,一手牽住韁繩,一手緊握著紅纓槍,一雙眸子神色冷峻。
對面騎在馬上的鄭飛鵬看著她,亦眸色警惕。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她低喝一聲,雙腿緊夾馬月復狂奔起來,對面的鄭飛鵬也已手持三板斧,驅馬沖著她快速奔來。
「當……」只听得一聲急促而激烈的刀劍交鳴聲陡然響起,她手中的紅纓槍與鄭飛鵬手中的三板斧已經狠狠的磕在了一起。
鄭飛鵬的力道果然大的驚人,直震得她手心發麻。
瞬間雙方的身影交錯而過,如此第一局已了。
這一局雙方都只在試探對方的虛實,並未有什麼大動作。
兩人同時調轉馬頭,第二局已經開始。
經過上一局的試探,鄭飛鵬臉上的表情並未有何變化,蕭沅芷也不管他,深吸一口氣,策馬對著他奔去。
她只覺得鄭飛鵬手中的三板斧帶著一陣凌厲的風呼嘯而至,蕭沅芷抬著紅纓槍一擋,緊接著「當、當、當……」一連串金鐵交鳴聲中,兩人已硬拼了三招。
鄭飛鵬見她避招、反擊的招數干淨利落,竟然笑道︰「看不出來,你還真有兩下子。」
蕭沅芷笑笑,卻沒有說話,要是她沒這兩下子,她還敢來參軍?那豈不是在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轉眼已是第三局。
因戰況激烈,四周看戰的士兵狂熱吆喝聲越發震耳欲聾。
鄭飛鵬實力不弱,她一點都不敢大意,精神一直緊繃著,竟然連額頭上的汗水都忘了擦。
蕭沅芷看著他策馬奔來,三板斧夾著雷電之勢襲來,說時遲那時快,立馬躬身緊貼馬背躲過,手上卻也沒有閑著,「砰砰砰」紅纓槍砍在鄭飛鵬胸前的盔甲上,直直激起一片火星。
此時兩人正錯身開來,鄭飛鵬見自己胸口的盔甲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痕跡,剛調轉馬頭皺眉想說什麼。
突然一聲大怒在周遭響了起來,「這個時候你們不好好操練兵馬,還有空在這里給本少帥斗毆,簡直成何體統!」
是君湛來了,眾士兵見狀,哄在一起的人群瞬間散了開來,唰唰唰一陣響動後,已整整齊齊列成了隊伍。
蕭沅芷跟鄭飛鵬下馬來,君湛瞅著他們兩人,一臉的怒意未歇。
他冷喝道︰「你們兩個跟著本少帥去前方巡視一下。」
這里正是鹿鳴谷的背後,君湛帶了六萬人馬駐扎在這里,加上谷里原先的兩萬前鋒營,共計八萬人馬,東定王則帶著剩下的七萬左右人馬坐鎮在離這里只有三十里的大同府。
上了馬行至一段距離,鄭飛鵬突然湊近她,模著頭嘿嘿笑道︰「一直以為你慣用鞭子,想不到你的槍法也不懶。」
他曾經看過她遠遠練習槍法,當時沒在意,如今這幾招下來,卻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了。
不止是鄭飛鵬,其實好多人都不知道,她的槍法更勝于她的鞭法。
她蕭家祖上也是將門,自有一套傳承,那槍法經歷數代人的不斷完善,一招一式莫不威力驚人。
她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練槍的了,她只記得那天雪下得很大,可祖父卻在院子里耍槍。
當時年幼的她听得兄長這樣感嘆,「從此之後,這世間只怕再無蕭家槍了!」
父親戰死,兄長又生來體弱,連府門都不能出,更何況是練習槍法了,雖然她還有個堂兄,可也是自小泡在蜜罐里長大的,怎舍得讓他寒冬酷暑的練槍法。
她那時想,既然哥哥們不行,那就讓她來吧。
她偷了祖父房里的槍法書開始偷偷的練起來,一開始祖父倒也沒有察覺,不過沒過幾個月,就被祖父發現,而且還抓了個正著。
世人皆都重男輕女,她祖父也一樣,認為繡花描紅才是女孩子該做的事,所以當下就收走了書,並狠狠的斥責她不準再練。
她以為祖父心中一定是怒極了,定會將槍法書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可後來她又去偷槍法書,卻是很輕而易舉的就找到了。
現在回想起來,她祖父當時口中雖對她呵斥的嚴厲,可心里卻希望她能練成這套槍法的吧,不然也不會把槍法書放在她隨手就能找到的地方了。
她想,她祖父當時的怒火,大概是源于,好好一套祖上傳承下來的槍法,被她耍得亂七八糟的緣故吧。
好在,她後來還是練成了,祖父雖然還是一副不待見的樣子,有時卻也會對她指點幾招。
她如今的槍法雖然比不得祖父,但也能足以上戰場。
而且她一直都沒有中斷過練習。
她一直這樣覺得,銀蛟鞭是用來防身的,湊合就夠了,而紅纓槍是用來上戰場殺敵的,得精得狠。
蕭沅芷看著鄭飛鵬笑笑,沒說什麼話,其實她心中有數,方才鄭飛鵬並未使出全力,她想他大概是怕被人說是欺負新兵吧,又或者,他對君湛上一次的警告還忌憚的很,又或者他是在給她立威。
她本該說一聲謝謝的,不過憑如今她跟他的關系,那樣做也顯得太客套了,有些事她心里有數就好了,就像君湛對她做的那些。
出了鹿鳴谷,遠遠便見前方一陣煙霧裊繞,日近午時,北狄軍開始生火做飯了。
這幾個月,大周與北狄已經打過兩場仗了,不過大周依舊沒有收復失地,而北狄也沒有順利攻下鹿鳴谷。
蕭沅芷抬頭望了望東邊天際,明明方才還晴空萬里,此時卻已是黑壓壓的雲層蓋頂,似乎有雷雨將至,周遭的空氣更顯得一陣悶熱燥人,她心中卻在想,下一次的攻戰,只怕不遠了吧,畢竟紅葉鎮不能久在北狄人手中。
回去的路上,大雨果然傾盆而至,三人不得不下馬找暫避的地方。
君湛一把扯過披在身上的戰袍遮在他跟她的頭頂,快速跑起來,只氣得身後的鄭飛鵬一陣咬牙切齒,一路直嚷嚷著,說小時候躲雨,都是他跟君湛兩人一起頂著戰袍的。
君湛嫌他聒噪,路過荷塘時,順手摘了兩片荷花葉扔給鄭飛鵬擋雨。
看著君湛臉上近乎孩子似玩鬧的幼稚笑容,听著鄭飛鵬喋喋不休的抱怨聲,蕭沅芷心頭,因楚珣帶來的煩躁感,在那瞬間似乎也漸漸散去了。
這場大雨,一下就下了近半個月,一直淅淅瀝瀝斷斷續續,卻也連連綿綿不盡。
八月初,天氣轉晴,而涼州軍也迎來了再一次的進攻戰。
對東定王,對君湛,還有其他一眾涼州軍將領來說,收復紅葉鎮,是為了洗刷喪失國土的恥辱,可對于蕭沅芷來說,卻是一次絕佳立下戰功的好機會。
所以上戰場時,她殺的特別的凶猛,特別的不要命,只看得一旁的雲澈傻了眼。
那一戰,紅葉鎮被重新收復,北狄四十萬人馬損了將近十萬,盤龍將軍拓跋烈被重創,最後帶著他剩下的人馬灰溜溜的退回到了幾百里之外的蒙城。
而也因為那一戰,蕭沅芷從從六品的振威副尉晉升了正六品的昭武校尉,而鄭飛鵬更因為砍下了北狄一個正二品大將的人頭,直接被擢了正五品的定遠將軍。
從校尉到將軍,可算是一個大跨越,鄭飛鵬大喜,擺了幾桌酒菜宴請同僚。
鄭家在涼州是大家族,軍營里十個將軍校尉中,姓鄭的就要佔上三四個,所以鄭飛鵬的酒宴上,多的是高位的將軍,按蕭沅芷的身份,原是坐不了頭桌的,不過沾了君湛的光,酒宴開始的時候,她坐在了最引人矚目的那一桌。
酒過三巡,桌上的好幾位將軍都喝趴下了,君湛臉上也是通紅一片,雙眼迷離,看著已經醉的很深了,可他卻依舊興致勃勃的拉著鄭飛鵬不放,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著。
她從不知道,君湛的酒量這般好,把一桌將軍都給喝趴下了,他還沒有醉倒。
鄭飛鵬顯然也醉得不行了,神智已經開始模糊,連說話也顛三倒四了,可手中還本能的舉著酒杯,對君湛吆喝著喝喝喝。
蕭沅芷覺得在這樣喝下去不是辦法,奪下君湛手中的酒盞勸他不要再喝了,君湛卻忽然一時轉頭目光定定的望著她,一雙眸子清亮透澈的逼人,讓蕭沅芷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他是清醒的。
他對著她說道︰「蕭沅芷,其實你不用這麼拼命的。太子想有一個能穩固他地位的母族,皇後娘娘想要一個強悍的娘家,只要長興侯府有個強勢的姻親就可以了。」
他沖著她一笑,道︰「不如你嫁給我算了。」
君湛這番話說的太突然,以至于蕭沅芷听得一愣,再回過神來時,眼前之人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此時蕭沅芷才覺驚心,剛才君湛竟然直接喊了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听見,她頓時滿面驚慌的朝四周望去,只見桌上的人不是早已醉倒在桌上,就是躺在桌下呼呼大睡了,而旁邊幾桌隔得遠,倒也沒人注意到君湛剛才的失態。
蕭沅芷心頭緊張慌亂的情緒頓時一點點緩和了下去,不曾想轉頭回來時,一雙似笑非笑的眼就那樣赤luo果的闖入了她眼簾,直驚得她差點跳腳。
她居然忘了,他們這桌還有一個借口體弱不能喝酒的傅子彥。
蕭沅芷尷尬的笑道︰「傅七爺……」
傅子彥抬頭瞅了她一眼,然後慢條斯理的放下筷子,挑了挑眉道︰「阿湛開玩笑的,郡主別當真就好。」
果然他什麼都听見了,蕭沅芷心里一時像被千百只貓抓了不安,可嘴上卻故作平靜的道︰「自然,酒後胡言當不得真,這點我還是有分寸的。」
可是……她的身份就這樣被他撞破,終歸是有些不妥當。
但是,她要怎麼開口跟他說,才能讓傅子彥保守這個秘密呢。
見蕭沅芷不停的對著他上下打量,欲言又止,傅子彥突然了然的笑了笑道︰「難道郡主是怕傅某嘴風不緊,泄露你的身份?這個郡主倒是多心了,傅某這人一向很有原則,有些話是不會亂說的,更何況……」他語氣頓了頓,下意識的瞅了君湛一眼,眼中有著淺淺的流光,又接著道︰「我曾看過郡主的畫像。」
他言下之意,是早就看穿她的身份了麼?
蕭沅芷默然了一下,想,果然是她多慮了。
她尷尬的笑著,找了人來把君湛弄走,回去的路上蕭沅芷一直在想。
其實君湛這話說的一點都沒錯,長興侯府可不就是正缺一個強勢的聯姻嘛,而東定王府是勛貴里頭的第一家,除了皇家,在沒有比他家更強勢的聯姻了,上一世的經歷也證明,東定王府確實是有能力扶持她表兄楚瑄上位的,可是……那不是又重新回到了上一世的走向麼?
她猛然搖頭,把這個想法從腦中快速驅逐了出去,她一定不能再次嫁給君湛,不然老天讓她蕭沅芷重生一次的意義又何在?
雖然君湛說酒後說的,可她心里總歸覺得有些變扭,次日醒來,蕭沅芷對君湛旁敲側擊的試探了許久,最後得出結論,他昨晚在酒席上對她說的那番話,確實早就沒有印象了。
果然是酒後胡言,不經大腦。
她覺得整個人都輕松了。
上一世,大周跟北狄打了好幾年的仗,直至最後北狄盤龍將軍拓跋烈跟小虎將軍宇文蜇戰死,猛豹將軍赫連騫重傷,偌大的北狄已無將再戰,才不得已奉上降書。
這一世要止戰,怕是也要殺了這幾個人才行吧。
拓跋烈的凶猛自不必說,蕭沅芷已經見識過了,那後來者居上的小虎將軍宇文蜇,據說是那位幾年前被君湛一劍斬殺的飛虎將軍宇文虎之弟,也非等閑之輩,至于赫連騫,蕭沅芷倒是對他不怎麼熟。
一眨眼,年關來臨,襄和三十三年,就這樣在驚心動魄的戰爭中過去了,襄和三十四年來臨,這年,蕭沅芷十八歲。
自從奪回紅葉鎮後,大軍就駐扎到了鎮上,除去死傷的,再加上朝廷陸續撥來的兵馬,倒也有二十萬之眾。
襄和三十四年三月,涼州軍對北狄再一次發起了進攻。
東定王親自掛帥,少帥君湛領五萬兵馬做前鋒,直取北狄蒙城。
三月二十六,拓跋烈應戰,兩軍對壘。
在一聲聲沉悶而悠長的號角聲中,戰事終于拉開了序幕。
旌旗迎風搖曳,前方黑壓壓的北狄兵迎面縱馬馳騁而來,一時周遭喊殺聲震天。
尖利的兵器踫撞在一起,發出一連串「叮叮當當,鏗鏗錚錚」的金鐵交鳴聲,直震得人耳鼓發麻。
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凶殘的殺伐之氣將整片大地籠罩,明明是萬物復蘇的春日,周遭卻一片蕭瑟頹敗之像。
斷臂殘肢,血刃爆飛,所有的人都殺紅了眼,蕭沅芷只覺得自己在一片血海中沉沉浮浮,有刀砍來,她閃身躲開,卻在下一刻,一把將鋒利的紅纓槍刺進了剛才那揮刀朝她砍來的北狄士兵月復中。
隨著紅纓槍拔出,一股熱血自北狄士兵身體里飛濺而出,彌紅了她的一雙眼。
身後突然「錚——」一聲,響起兵刃相擊之聲,她本能的轉頭,卻見一個拿著長劍的北狄士兵方才在她身後偷襲,卻又在眨眼之間,被君湛一劍開膛破肚。
他身後染血的戰袍迎風獵獵揚起,四周刀光劍影一片,可蕭沅芷卻見到君湛看向她的目光,帶著春風拂過江南岸的柔情。
周遭不斷有北狄兵涌來,兩人背靠著背而行,她在前面執槍開路,他在後面揮劍殺敵,他們是那樣的信任彼此,毫無顧忌的把身後的空門交給對方。
身旁不斷有北狄兵倒下去,蕭沅芷從不知道有一天她跟君湛的一招一式,會配合得那樣默契,好像是相識多年的老友。
從晨初至日落,他們一路風雨並肩,直至周圍再無一個北狄兵,兩人轉身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種劫後余生、惺惺相惜之情,即使心頭早已疲憊不堪,她還是激動的一把抱住他道,「君湛,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這一戰,三十萬北狄軍幾乎全軍覆沒,身中數箭的拓跋烈在逃亡的途中不治而亡。
小虎將軍宇文蜇與猛豹將軍赫連騫雖還在,可此時的北狄除了允陽關外的兩萬鐵騎,已無兵再戰。
到這里為止,北狄雖還未奉上降書,卻也離和戰不遠了。
蕭沅芷從不曾想過,上一世膠著了五年之久的戰事,這世不用兩年就解決了。
而此時離楚珣立下軍令狀的十五個月之期,還有四個月,可東邊的戰事,卻遲遲沒有動靜。
是讓他自生自滅,還是助他一臂之力,蕭沅芷左右為難。
楚珣自始至終是她心中橫亙著的那道坎,拆不掉,跨不過。
她最後終究還是跟君湛開了那個口。
那日陽光正好,牆角的石榴花開著大朵大朵紅艷艷的花朵,王府後院的碧波池中,小荷已露尖尖角,樹梢才開始有嬋佇足,在午間發出一陣輕微的鳴聲,天地間一片祥和。
蕭沅芷行至君湛的書房門前,抬手摳門。
不一會兒,里面便傳出一聲清亮的嗓音,「進來。」
她推門而入時,君湛正伏在案前聚精會神的繪畫,見她進來,他停了筆問她,「找我有事?」
明明方才已經下定了決心,可此時到了君湛跟前,蕭沅芷又開始猶豫不決,她至今都還清楚的記得,上次她在他面前提到楚珣時,君湛眼里的怒火以及他憤怒的嘶吼聲,從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在他面前提過楚珣,可眼下……
君湛見她久不出聲,下意識的皺了皺眉角,又再一遍詢問道,「你是不是找我有什麼事?」
蕭沅芷猶豫了半響,終究還是瞅著他硬著頭皮開了口,「我想向你借一個人?」
「借人?」君湛反問的語氣帶著幾分詫異,似乎不太明白她話里的意思,見她肯定的點頭,他面上的詫異之情才漸漸隱去,挑眉問道︰「借誰?」
蕭沅芷見他眸中雖帶著幾分疑惑好奇,可遠沒有銳利凜冽之氣,總的來說,君湛此時的心情尚還平靜,于是低聲小心翼翼的開口接著道︰「傅七爺。」
「他……」君湛一時凝眉,突然抬頭望向蕭沅芷的眸中,多了一種很別樣的神色,為什麼說是別樣,因為連蕭沅芷自己也看不懂道不明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情緒,她只覺得君湛望向她的眸光,一陣壓抑沉悶。
等她再次看向他時,君湛眼里已無方才那別樣的神色,蕭沅芷只見他擱了筆,隨口淡淡的道︰「既然是找子彥有事,你跑來找我做什麼?」
傅子彥這人雖才智多謀,卻也傲慢的很,不是誰都可以請得動的,若是要請動他上戰場為楚珣出謀劃策,此人非君湛不可,也只有亦主亦友的君湛,才能讓傅子彥心甘情願的為楚珣賣命。
這個事,還真的非得他不可。
一時蕭沅芷看向君湛的眸光中,似乎又多了幾分懇求之意。
她真的是別無他法了,才會求到他跟前。
君湛抬筆在宣紙上唰唰唰畫著,也不知道在畫什麼,他不同意,她就這樣一直跟他僵持著。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直到她站的腰酸脖子僵,君湛這才松了口氣,「要我同意也行,不過……」他語氣頓了頓,目光緩和的瞅著她,似乎商量似得道︰「這忙也不能白幫,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只要君湛能松口,一切都好說,哪還會計較他一個還是二個條件,蕭沅芷拍著胸月復立馬一口答應道︰「沒問題,你說吧,有什麼條件。」
君湛低頭瞅著自己剛畫的畫卷,苦惱的開口說道︰「這畫我瞅了半天,總覺得缺點什麼……」被他這麼一說,蕭沅芷一時的關注點,也從借傅子彥這件事上,轉移到了他剛畫的大作上,只見畫中涼亭柳葉,池塘中荷花含苞待放,可不正是書房西面碧波湖上的景致麼,從君湛站著的位子,抬頭透過梨花木雕花窗柩,見到的正是這樣一番景象。
那景物與畫卷上的景物一一對照著來看,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想不到君湛的畫工也相當的精湛,她一時抬頭好奇的問他,「缺什麼?」
君湛目光定定的瞅著她,緩緩答道︰「缺人氣。」
畫還缺人氣,哪有這種說法的,他話音剛落,蕭沅芷就撲哧一聲沒忍住笑出了聲。
可君湛卻不這麼認為,一本正經的道︰「要是在這畫中再添一個女子,可就有生機多了……」他瞅著她,似打趣道︰「那就承蒙郡主不嫌棄,讓本世子給郡主畫個像。」
原來是他手頭一時沒有什麼東西可畫,要畫個她的畫像添進畫里去,一點問題都沒有,蕭沅芷滿口應道︰「行啊!東定王府世子的面子,本郡主怎麼也得賣個。」
「反正我人在這里,你愛怎麼畫就怎麼畫唄。」為了配合他原先畫的那些景致,她甚至還饒有興趣的拖了一把椅子過去在窗前坐著。
君湛沾了墨提筆正要畫,想了想卻又一把將筆擱回了青玉筆架上。
蕭沅芷見狀蹙眉道︰「怎麼了?」
「你等一等。」他抬頭對著她說完,轉身就出了書房,直看的蕭沅芷一陣莫名其妙。
大概等了有半個時辰的樣子,楚珣才重新回到了書房,進門時,蕭沅芷見他手中抱著兩只木盒,一大一小。
小盒放在上面,是只瓖螺鈿葵花形匣子,大盒子在下面,四角裹金,盒身上精雕細刻著芙蓉花紋。
君湛將兩個盒子放在案幾上,她走過去打開來一看,只見瓖螺鈿葵花形匣子里整整放著一匣子的珠寶首飾,芙蓉花大盒子里,則放著幾套姑娘家的衣裳,衣料做工皆屬上層。
這東定王府就王妃一個女主人,不用想也知道,君湛這是從他母妃那里拿來的東西,她一時好笑的與他道︰「你該不會是偷偷把王妃的衣服首飾拿來了吧。」
君湛挑了挑眉眼,眼里有流光溢彩,「我光明正大拿的。」
他一個男人拿這麼多女人的衣服首飾,不免叫人懷疑,說不定現在王妃就派丫頭在外面盯著了,她頓時著急道︰「你怎麼能……」
本是焦急驚慌、生氣責備的語氣,卻在見到君湛臉上洋溢著玩味的笑意時,她倏然住了嘴。
顯然情況不是他嘴上說的那樣。
蕭沅芷一時怒瞪向君湛。
他見她滿臉惱怒,一雙水汪汪的杏眸火氣撲哧撲哧直冒,雖是羞惱的表情,看著卻極可愛有趣,頓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哄你玩的,就憑我的身手,怎麼可能讓人發現。」
她一時氣得拿了案幾上的書本去砸他,「你還笑,不準笑!」
君湛身手好,一一把幾本書給接住了,蕭沅芷見沒砸到他,又見他臉上眸子里全是得逞的笑意,直氣得拔腿就走。
君湛見她是真生氣了,忙收了戲謔的神色,走過去攔住她,軟和了語氣道︰「好了,我不笑了,你別走啊。」
她還有事要他幫忙,當然不敢真的就那麼走了,她也只是想捉弄捉弄他,既然他都軟和了語氣求她了,蕭沅芷自然順著君湛的意思,停下了腳步。
他把一堆衣服首飾拿到她面前,道︰「那你把衣服換了吧,早畫完,我好早點去找子彥。」
蕭沅芷本是還有些生氣的,可一听到君湛提傅子彥,也顧不得再跟他計較,可是終究心里還是不舒坦,只得狠狠瞪他一眼,「那你還不趕快出去。」
君湛臉上帶著清淺的笑意,抬眸瞅了她一眼,二話不說轉身出了書房。
近一年沒有穿過女裝,蕭沅芷還真是有點不習慣了,可女人終究是愛美的,這種情緒一轉眼就過去了。
也不知道君湛是怎麼挑衣服的,拿來的不是大紅就是大紫,她最後挑了一件茜素紅牡丹曉月長裙換上,雙耳帶一副水玉明凰東珠耳墜,三千青絲則棄了繁瑣的珠花流蘇,只用一支色澤光亮的和田白玉蘭花簪綰起,再腳上穿上一雙雲煙如意珍珠繡鞋,如此妝成。
蕭沅芷最後拿著菱花鏡前後左右照了一遍,覺得沒什麼地方不妥了,這才起身給君湛開門。
外面天色正好,帶著暖意的風徐徐吹過院前開的明艷的石榴花,午後明媚的陽光照在蕭沅芷娥眉淡描的臉上,只覺得她整個人越發靚麗動人、嬌媚綽約,君湛听見身後有響動,轉身過來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場景,當時他腦中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明眸皓齒,殊色無雙」。
蕭沅芷見君湛神色猛然怔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身上有哪里不妥,上下查看了一下,尷尬的問道︰「怎麼了?我是不是妝畫的不好?」
以前都是好幾個丫頭服侍她裝扮的,如今她一個人,難免有些地方疏忽了。
听得她出聲,君湛一時猛然回了神,瞅著她一笑,道︰「你這樣挺好的。」
她跟著他進了門,依舊是方才的場景,他拿筆伏案而畫,她乖巧的坐在原先搬到窗前的雕花大椅上。
她看著他畫了好一會兒,猶豫的出聲問君湛,「我平時對人的樣子,是不是很凶悍?」
上輩子她雖有一身本事,卻乖巧的很,可新婚之夜君湛卻直嚷著她是悍婦,這輩子她連戰場都上過了,只怕在他心里,早已把她當做男人一樣看待了吧。
君湛下意識的抬眸瞅了她一眼,轉而繼續低頭畫著,口中卻道︰「哪及鄭飛鵬他家婆娘凶悍。」
他的語氣中,似乎還帶著一股幸災樂禍的快意。
據說有一回百花樓的花魁出門,鄭飛鵬在街上多看了兩眼,他婆娘就拎著菜刀追了他兩條街,可不凶悍麼!
初夏帶著暖意的風掃過波光粼粼的湖面,吹進書房里,帶著一陣淺淺淡淡的荷香。
蕭沅芷坐在椅子上開始只覺得昏昏欲睡,不想一轉眼竟是真的睡著了。
她又夢到了楚珣,不過這次的夢比上次好多了,她夢到她跟他還是少時的模樣,一起在御花園里玩耍,明明前一刻楚珣還沖著她笑,下一刻他人就不見了,她跑遍了整個御花園也沒找見他的人影,最後只得蹲在地上哭,楚珣卻在這個時候突然跳出來,溫言軟語的哄她別哭,然後,她听到耳邊有人正在急切的喚著她的名字,一時就醒了過來。
蕭沅芷醒來時,人正躺在書房後的紫檀木塌上,君湛站在塌邊居高臨下的瞅著她,見她醒來,他下意識的抬腳往後退了幾步。
她額頭凝著一層薄薄的汗,手心也全是汗珠,他拿了一塊帕子給她,她邊擦著,邊有些不好意思的問他,「你畫完了?」
明明答應讓他畫像,不想最後她卻睡著了,真是太尷尬了。
君湛點點頭。
蕭沅芷見他神色有些古怪,心想是不是自己剛才做夢說了什麼夢話,忙問他︰「我剛才睡著的時候,是不是說了什麼?」
君湛搖搖頭道︰「什麼都沒說。」說罷已經轉身朝外走去,見她坐在榻上還一副神色怔愣的樣子,轉頭皺了皺道︰「還不快跟上,我們這就去傅府拜訪,晚膳之前好回來。」
蕭沅芷一個激靈,忙穿好鞋緊跟著走了出去。
但是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她現在身上穿的可是女裝!
下意識的要轉身回書房換,手臂卻被君湛一把拽住,她著急道︰「你快放開,我要回去把衣服……換……了……」
話未說完,她人已經被君湛一把抱在懷里,他攔腰抱住她,腳尖輕點,等蕭沅芷再回神時,只听得耳邊呼呼生風,兩人已在屋頂上飛奔起來。
又不是黑夜,可以用輕功避開巡邏的侍衛,現在可是大白天,而且今天既沒下雨也沒下雪,光線充足,君湛這一上去,王府里巡邏的侍衛可都瞧見兩人的身影了。
她一時怒上心頭,直瞪著他,「君湛,你存心的是不是?」
有低低的笑意自他喉間溢出,君湛一把將她的頭按在胸口,蕭沅芷听得他附在她耳邊這樣親昵,「你只要不存心讓他們看見你的臉,我這麼快的速度,他們是看不清的。」
她頓時氣得不打一處來。
可她現在的處境,顯然已經騎虎難下了,被逼無奈之下,只得按照他說的做,遮住自己的臉,也就是把臉靠在君湛的胸口上,借著他的身形遮擋。
君湛在屋頂上一路用輕功快速飛奔,不一會兒,兩人就翻牆出了東定王府。
腳剛落地,蕭沅芷就氣得一個巴掌扇了過去,可她沒想到的是,君湛一點都沒有躲,而是結結實實的挨了她一巴掌。
見他臉上陡然浮起一片紅腫,蕭沅芷神色驀地一滯。
堂堂東定王府世子,涼州二十萬大軍的少帥,竟然在大街上當著眾人的面,被她狠狠扇了一個巴掌,他臉面何存?
見周圍的路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蕭沅芷竟一時手足無措起來。
明明是他輕薄在先,明明是他不守規矩,可怎麼到頭來,好似過分的人是她。
蕭沅芷神色無措的瞅他,君湛卻默不作聲,只是抬步沿著路走了。
氣氛有些凝重,她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只得默默的跟在他身後。
路過茶樓時,君湛突然腳步一頓,她正擔心他生她的氣,他這麼突然一停步,直嚇得她一驚,她蹙著眉想上前給他陪個不是,卻見君湛轉頭笑道︰「是我之前做事莽撞了,你打也打了,氣總該消了吧?」頓了頓,又接著道︰「你總不能讓我就這樣去拜訪傅府吧!」
她原以為君湛生氣了,才不跟她說話,沒想到是他一直在擔心她還生著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蕭沅芷有些驚詫,再看看他臉,又看看茶樓,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麼過來,忙一把拉過他進門,直吩咐店小二多取一些冰塊來。
她那巴掌下手很重,用冰塊敷了半天,也沒見君湛臉上的紅腫消退下去,最後君湛不得已,頂著紅了半邊的臉,帶著她翻傅府的牆去找了傅子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