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劉官人來了!」知盛在簾外稟道。
「劉觀濤。」潤娘自言自語地嘀咕道︰「他來做甚麼!」說著又問知盛道︰「他在哪兒坐著呢。」
「在正廳上坐著。大奎陪著呢。」
「知道了。」潤娘邊說邊緩緩地挪動著,隨著肚子越來越大,年後她的身子越發的不靈便了。她正吃力套擺在炕下的大棉鞋子,秋禾走了進來,緊走兩步上來給她把大棉鞋子套上,一面道︰「娘子也不知道叫一聲。」
「哎,我不是怕你听不到麼。」
「知盛不是在外頭麼,叫他喚我一聲不就得了。」
「知道了,知道了!」潤娘白了她一眼,喃喃道︰「真是個小話嘮!」
秋禾動了動嘴唇,眼角睨了潤娘一眼,無奈一嘆。
開著門窗的正廳,午後濃暖的日頭大把大把的灑進屋里,劉觀濤端坐在日頭里端著茶盅微眯著眼,心里很是有些忐忑,眼前不時浮上潤娘那日在自家大鬧時的冷絕神色,這個女人他本是打定主意再不招惹的,可是——
「劉官人!」潤娘冷淡清晰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劉觀濤一驚而起,茶水倒了一手虧得不是太燙,雖狼狽了些倒不曾燙著。
「秋禾。趕緊拿帕子給劉官人抹一抹。」
「是。」
秋禾拿了帕子應聲上前,劉觀濤忙推讓道︰「不礙的,不礙的——」
「劉官人這會來是為著甚麼事呀?」潤娘已在太師椅上坐下了,接過秋禾奉上的熱茶。
劉觀濤本還在抹手上的水,听得潤娘開口相問,躊躇了一會在她下首坐了,張了幾次口,方問道︰「喜哥兒同妞兒還好麼?」
「很好。」潤娘簡潔的回道,把劉觀濤一肚子的話給擋了回去,廳堂上登時陷入沉悶之中,劉觀濤微低著頭以眼角余光掃去,只見潤娘細細吹散茶盅里的浮沫,神色安然的吃著茶,仿似這廳上只她一個人般。
「呃,我今朝來——」劉觀濤斟酌著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喜哥兒在娘家也住了有些日子,再大的氣也該消了。我今朝特地來接她們回去,再住的長了旁人難免要說閑話。」
潤娘听了他的話倒真有些驚愕,不知他到底打著甚麼算盤,抬了眼眸望著劉觀濤︰「劉官人忘了當日的話麼!」
劉觀濤一愕,道︰「氣頭上的話哪里能當得真呢。不管怎麼說喜哥兒也是劉家的大婦,妞兒是我的親骨血,還真能由著她們在娘家住一輩子麼!」
潤娘低著頭吃茶沒有做聲,眉頭卻微微的皺起,心里思忖道,那日他明明應承得好好的,只要不休不合離便讓喜哥兒母女在娘家住著。若說是為了面子年節那會就該來接了,這會不年不節的好好的怎麼會想到來接喜哥兒母女呢?
劉觀濤覺著自己當著她的面這般低聲下氣的服軟,她還是不開口,心里登冒起了火氣,冷冷道︰「周娘子,所謂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你只喚了喜哥兒來,要打要罵我都由她,咱倆個坐在這里有甚麼意思呢。」
秋禾才要開口,潤娘已笑道︰「大官人說的是,秋禾你去問問姑女乃女乃,是她出來見大官人還是——」潤娘笑了笑,繼續道︰「請大官人進去說話。」
「娘子!」秋禾站著沒有動,一臉的詫異,就連知盛也驚愕地看了過來,惟獨大奎如根木樁般默然站立。
潤娘斥道︰「還不去!」
秋禾瞪了劉觀濤一眼,忿忿的去了。知盛的探究的目光在潤娘臉上停留了一會,想窺視出她些些的心思,然她面上只是一派淡笑如雲。
其實潤娘心里真的很想很想把這個出爾反爾的小人給打出去,然他畢竟還是喜哥兒名義上的丈夫,他現在來接生氣住回娘家的妻子。若真把他趕了出去,旁人看著該怎麼議論喜哥兒呢!再說了自己也不好做喜哥兒的主,要走要留也該讓她自己決定才是,畢竟古時的女子不是個個都能做到「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的。
如果喜哥兒是出來見劉觀濤,那麼她還可能留下,可如果她請了劉觀濤進去,那麼——,自己若硬攔著只怕她心里還要記恨上。
「你,來做甚麼!」喜哥兒在孫娘子與華嬸的陪伴下踏進了正廳,哽咽的問聲打破了廳上的沉寂。
本來潤娘見她走了來見劉觀濤正要松口氣,听得她這個聲音心底又開始發虛了。
「喜哥兒!」劉觀濤起身搶至她面前,眸光落在她紅潤的面頰上注視良久,握起她的手溫言道︰「跟我回去吧。」
喜哥兒只听了這一句眼淚便撲簌簌往下掉,勉強把眸光從劉觀濤身上移開,哆嗦著嘴唇問道︰「你是來接我的?」
劉觀濤輕嘆一聲︰「喜哥兒我知道錯了,你不在家我心里就直發空,我也不曉得原先怎麼會那般混帳。你生氣也是應該的,今朝你若不想跟我回去,那我就明日再來,明**不應我後日再來,總之你不應我,我便日日來接,就算是我給你陪不是了。」
喜哥兒淚光盈然地望著自己的丈夫,悲聲問道︰「你可知今朝是甚麼日子!」
劉觀濤一怔,吞吐著說不出話來。
「今朝是那妞兒的三歲生辰,她到今日才有名字!」
「我——」劉觀濤愕頓了下,緊接道︰「這三年來我是虧待了你們母女,可是往後我會好好待你好好待妞兒。」
喜哥兒已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華嬸亦哭笑著勸道︰「姑女乃女乃別只顧哭啊,倒是應官人一句呀!」
潤娘見喜哥兒如此,閉上眼楮在心底長嘆一聲,女人啊總是願意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語。
喜哥兒抹了抹淚,哽聲問道︰「那顏氏呢!」
「她一個姨娘怎能跟你相提並論,往後杰哥兒就由你來養,看誰還敢議論你沒兒子。」
「甚麼!」喜哥兒震愕地看自己的丈夫,一雙手抖個不住︰「你說甚麼!」
劉觀濤輕笑道︰「杰哥兒本就是你兒子,由你教養再合適不過了。」
孫娘子在旁看著,忍不住道︰「喜哥兒,你可是要想清楚了,他原先那麼待你和妞兒。」
不待孫娘子說完,劉觀濤便搶斷道︰「喜哥兒,我保證以後再不會犯了!」
「姑女乃女乃,所謂床頭吵床尾合,既然大官人來接你了,也認錯保證不再犯了——」
「嬸子。」潤娘喝斷了華嬸的話,卻沒有再說下去。
劉觀濤語近哀求道︰「喜哥兒,跟我回去吧。」
喜哥兒緩緩地把自丈夫掌中抽出來,道︰「我也不是怪顏氏,只是我一想著竟不能見恆哥兒最後一面,我——」
「這都是顏氏那賤人做得好事,我已經發落了她。你實在氣不過回去發賣了她便是了。」
潤娘听著這話,垂下眼眸吃了口溫溫的茶水,心底升起一股涼意。
「我倒沒這個意思。」喜哥兒忙道︰「好歹她也生了?哥兒,咱們就是不顧她也要顧著?哥兒啊。」
「阿姐,你們在這里慢說,我身子有些乏了回屋歇歇去。」潤娘實在是灰心,再看下去也只是給自己添堵。
「等等。」劉觀濤攔著潤娘問道︰「繼濤是不是在這里?」
潤娘已很不想看他這幅嘴臉,隨口應付道︰「在慎哥兒的書房里。」言畢便轉身進去了,孫娘子跟在她後頭,一進了內院便埋怨潤娘道︰「平日里你伶牙利齒的,適才你怎麼又不做聲了。那姓劉的——」說到這里忽想劉繼濤還在東廂,怕他多了心,忙壓低聲音道︰「那姓劉的分明就是靠不住呀!」
潤娘在炕上歪了,又使秋禾給她捏捏發脹的腿肚子,吃過盅熱茶後,方向孫娘子道︰「我的嫂子,你以為我勸了便有用麼!」
孫娘子氣鼓鼓地道︰「那也比你一言不發的好。」
潤娘嘆息道︰「阿姐一心要回去,我若是硬攔著,她心里怕還要不高興呢。」
「那就由她跟姓劉的回去,再受了委屈怎麼辦呢!」
「阿嫂!」潤娘無奈地道︰「莫說我只是阿姐是同輩,就算我是長輩也不好替她做這樣大的主,要留要走都該由她自己決定才是。說難听些,就算太翁、安人也是攔不住她的。」
孫娘子猶自不甘道︰「可那姓劉的——」
潤娘擺了擺手道︰「阿姐願意相信他,你我說破了嘴皮也是枉做小人。」
這個道理是前世的那些女友教給她的,曾經那些女友受了男友或丈夫的氣都喜歡找她傾述,她自然听得義憤填膺,常勸她們分手,她的口頭禪是「這種男人不要也罷!」
可漸漸的那些女友都開始疏遠她,女友的男友也對她充滿了敵意,後來她才明白那些氣話,女友當時听得是很舒服,可是當那些女子氣消了之後不僅學給男友听,甚至還在心底認為她是個刻薄的人。
所以在喜哥兒這件事上,她選擇了沉默,因為喜哥兒自己早就做出的選擇。
孫娘子也不是愚頑之人,听了潤娘的話惟有嘆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心實是咽不下這口氣。」
潤娘閉著眼楮緩緩道︰「咽不咽得下,嫂子都得咽下去,不然怎麼辦呢。這會你要是跟姓劉的鬧破臉,阿姐還不知怎麼怨恨咱們呢。」她話音才歇,就听華嬸在外頭嚷著叫阿三趕緊去外頭尋了妞兒回來。
屋里二人听了,相對一嘆皆是無言。不大會就听得喜哥兒屋里翻箱倒櫃的,潤娘正想叫秋禾去問問,喜哥兒就走了進來,孫娘子急問道︰「你今朝就走麼!」
「嗯。」喜哥兒點了點頭,道︰「時候也還早,嬸子、魯媽並易嫂子都在幫我收拾東西。想也用不了多久。」
孫娘子忍不住道︰「你也再想想啊,那姓劉的——」
「我知道嫂子是心疼我,可我畢竟有劉家的媳婦,官人親自來接不說,又當著那麼些人的面給我賠不是,我要再拿著可不失了教養,只是我這說走就走的——」
「可——」
孫娘子還待要再勸,潤娘沖她使了使眼色,笑道︰「阿姐甚麼話,難道還要我擺酒席送你麼。」
喜哥兒原還擔心自己說走就走的,會惹得潤娘心里不痛快,听她這麼說放心了︰「總之,多謝你了!」
「阿姐越說越不像話了,一家人倒說起兩家話了。」潤娘不願再在這個話題多說,叉開話頭道︰「大官人還等著阿姐呢,阿姐收拾東西要緊。」
喜哥兒道︰「他哪里肯枯等呢,適才找繼濤說話去了,听他的口氣倒是想勸繼濤跟咱們一齊回去呢。」
孫娘子冷冷一笑,道︰「你家官人還真會算帳啊,跑一趟接回三個人去!」
喜哥兒听了這話臉色自是不大好看,潤娘正想拿話圓過去,忽見孫家一個婆子急急的走來道︰「娘子,大官人出事了,快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