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少婦去了,孫娘子又再三的跟潤娘賠禮,把自己兒子著實打了幾個,潤娘她們自是又攔又勸,畢竟是冬至日,家里雜事甚多,孫娘子略講了幾句,便拉著孫老三要回去。孫老三卻還想賴在周家玩,孫娘子怒目一睜,道︰「再不老實,我便告訴你老子。」
孫老三登時如被霜打了的茄子,低頭塌腰的老老實實的跟他娘回家去了。孫家母子走後,華嬸免不得要嘮叨幾句,言語間有些不喜孫家的三小子,一口一聲帶壞了咱們哥兒,潤娘倒是蠻喜歡孫家三小子,男孩子麼頑野些是正常的,最重要的是要有擔當,他打完了架曉得拉了兩個妹妹跑,便很不錯了。
因此她听得華嬸嘀咕,心下很是不然,只不好反駁,便叫秋禾帶著阿三從里屋搬了炕桌出來,又拿棉褥子墊在石階上坐了,又叫周慎去取了紙筆來,叔嫂兩個便在日頭下坐著認字。華嬸也實在是忙,略說了幾句,便轉回廚里去了。
天擦黑的時候,周家正堂上已擺上了牌位,兩旁燒著小兒手臂粗細的蠟燭,中間還擺著一只描金朱地萬壽紋的銅香爐,爐里點著一支大香,細如絲線的香煙裊裊而起,屋邊的桌案上豬、牛、羊頭一列排開,又有一些瓜果冷盤圍列在旁。
大奎帶著周慎他們先在門口放了炮仗,然後周慎回房換了衣服,方到正堂,潤娘早就等著了,華叔見他來了,便點上了香,交給他二人,周慎在前潤娘落後,叔嫂二人拜了三拜,周慎再讀罷祝文,潤娘強忍了惡心,把三牲一樣一樣的捧給周慎,再由周慎恭恭敬敬地放到供桌上,諸般饌食獻罷,周慎親倒了一盅酒酹地,再焚了祝文,叔嫂二人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潤娘暗舒了口氣,總算是祭了祖了,這古人過節還真是講究。
叔嫂二人回到內堂,一挑簾子頓覺一股暖意撲面而來,只見眼前燈燭輝煌,大圓桌上杯碟羅列熱氣騰騰香味四溢,地上火盆子里的竹炭燒得通紅,直闢啪作響。
已快臨產的知芳正幫著華嬸擺碗筷,一見了潤娘便挺著滾圓的肚子迎了上來︰「我正同阿娘說呢,怎麼還不回來,可巧就來了。」潤娘見她走來趕緊扶住,皺著眉嗔怪道︰「你這麼大個肚子,還不老實坐著,磕了踫了怎麼好。」又向華嬸道︰「嬸子,你也不管管她,由著她胡來。」
華嬸眼也不抬,只道︰「兒大不由娘,哪里說得過來。」
潤娘左右看了年,又問︰「阿姐同妞兒呢?」
一言未了,听外頭道︰「哎喲,可幫我揭下簾子。」
潤娘听了忙上前打起簾子,見喜哥兒手里端著個銅火鍋子進來,下頭的炭燒旺旺的,上頭雖蓋著蓋子,卻還能听見盆子里咕嘟、咕嘟的聲音,魯媽跟在後頭,端著堆了半人高的菜盤子進來。潤娘在前世最愛的美食就是在冬天吃火鍋,她萬沒想到在這個時空竟然也有,且是原始燒炭的火鍋,比前世用電磁爐更添了幾分火熱,當下高興得了不得,道︰「你們竟還備了火鍋!」
喜哥兒正擺菜呢,听了這話不由瞥了她一眼道︰「冬至大過年,自然是要吃火鍋的,不然來年的日子如何能過得紅火。」就這麼會功夫,桌上已擺了羊肉、肥牛、雞肝、口條、鮮蝦、魚丸,蛤蜊並一些水靈靈的菜蔬,潤娘便把豆腐、魚丸、蛤蜊芋頭餃幾樣經煮的東西丟下了鍋,又端起一盤黑黝黝的東西問道︰「這是甚麼?」
喜哥兒听著她問,抬眼一瞟,道︰「下午做的肉丸果,也丟下去吧,煮燙些更好吃。」
潤娘正要拔下鍋,忽見一雙小手伸過來捉了幾片走,她回頭看去,見周慎同妞兒兩個小嘴都是鼓鼓的,便笑道︰「就有這麼急,生的冷得也好吃麼!」
喜哥兒道︰「不礙的,都是蒸熟了的。」
潤娘見大圓桌上只擺了四付碗筷,而圓桌邊還有一桌子酒菜,便知華嬸的意思︰「嬸子,咱們家通共就這麼幾個人,何必分兩桌子,依我倒是一桌子吃的好。」
華嬸道︰「這怎麼成呢,讓人家知道了,還不笑話咱們沒規矩。」
喜哥兒也幫著潤娘勸道︰「正是呢,等會咱們四個人對著一桌子菜,想著就冷清,倒是坐了一桌子大家也都親香些,看著也熱鬧。」
「不成,不成,太沒規矩了。」華嬸直搖頭道。
潤娘看了看圓桌,在心里默默地數了數人,道︰「一起坐圓桌也太擠了些,不如這樣,咱們女人家同阿哥坐圓桌,讓他們爺們兒坐八仙桌。如此兩桌就都剛好了,若嬸子定要撇了咱們去擠八仙桌,倒不如把飯食端到里間炕上,倒比這里舒服,也不至于顯冷清了。」
華嬸听罷猶還皺著眉頭猶豫,知芳也勸道︰「就是呢阿娘,如今比不得先前,屋里這麼多人,總不好讓娘子阿哥那邊冷冷清清的,咱們這里又擠到不行。」
華嬸道︰「哎喲,只怕你阿爹不老答應呢。」
魯媽已動手拿碗筷了,道︰「老姐姐,今朝大節下的,老哥還能給你擺臉色麼!」
一語未了,華叔已收拾前院落,帶著知盛他們進來了,潤娘一瞄,不見阿大他們,便問︰「那三個小子呢?」
華叔答道︰「給他們端了餃子、火鍋去了,這會怕是在圍屋里吃上了。」
潤娘听了臉上一黯,吩咐大奎道︰「去把他們叫進來。」
華叔急急攔下大奎,向潤娘道︰「誰家的奴隸還登堂入室的。」
「華叔。」潤娘拉他在八仙桌上首坐下︰「他們雖是奴隸,可也是爹生娘養的。這流落異邦淪落為奴也夠可憐的了,他們到咱們家近一個月了,咱們不過待他們稍稍好些,華叔看他們,甚麼活髒、累,他們就都搶著做。前些日子去接阿姐,也多虧了他們壓場子。如今大過節的,咱們在里頭熱熱鬧鬧的,卻把他們撇在外頭,他們固然是不敢不高興的,可心里總歸有些淒涼的,咱們將心比心,若知盛大奎也如他們這般,咱們怕是到了九泉下也閉不上眼。」
最後一句話把魯媽、華嬸的眼眶都招紅了,只是大節下的不好掉眼淚,因此忙用手摁了摁眼楮,華叔畢竟也上了年紀,听了這話難免唏噓感嘆︰「也是苦命的孩子。」
這時大奎已挑簾進來,三個昆侖奴跟在他身後,惶惶地進了門,潤娘見了便招呼他們坐桌,三人怔了一下,問道︰「坐下?」潤娘見他們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不由笑了︰「今朝是冬至,咱們一齊吃個飯,也算是團圓了。」
三人面面相覷,半晌才磕磕吧吧地問道︰「娘子,要同咱們一齊吃飯?」
潤娘已在主桌上坐了,听了笑道︰「是啊,都講今朝過節,人多也熱鬧些。」
那三人又略微一愣,突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般砰然做響,一時間涕淚齊下,黑壯的身子伏在地上不住的顫抖,嗚嗚咽咽地道︰「娘子,咱們就是為娘子死了也是甘願!」
此翻情形看得一屋子的人都有些傷感,知盛他們三個不等潤娘吩咐,便一人扶起一個,潤吸了吸鼻子,壓下哽咽,佯斥道︰「好了,大節下的,死了活的,真正是不知道規矩,一點忌諱都不曉得。」
三個昆侖奴拿手背抹了淚,又給潤娘做了揖,方隨知盛他們入了席。一家子人煮著熱騰騰的火鍋,吃著自制的各式菜品,喝著甜香滾燙的米酒,每個人臉上都是暖意融融,笑厴如花。說說笑笑的到二更初還沒有歇下。魯媽、華嬸忽的起身離席,潤娘正要問,就見她們從里屋拿出好幾只畚好的了火熜來,用鐵鉗銑了炭火放進火熜里,然後鋪上一層草灰蓋住紅火,又壓實了,再盒上蓋子吹盡草灰,頭一個先遞給了周慎,依次是潤娘、喜哥兒、妞兒。
知芳也拿過一個火熜,叫來鐵貴道︰「咱們自己的火自己燒,免得阿娘又要嘮叨。」
華嬸橫了她一眼,道︰「年年你都畚不好,哪一次你的火燒到天明了!」
潤娘笑道︰「冬至還有這樣的規矩!」
喜哥兒抱著火熜,指著潤娘笑道︰「冬至夜畚火熜,若至天明炭火不熄,便兆來年家事興旺發達。你竟連這個規矩都不知道麼。」
潤娘想了想,在記憶深處好像是有這麼個說法,當下笑道︰「沒法子,嬸子的酒釀得太好了,我雖只吃得一杯,就醉如的不行。」
華嬸笑道︰「娘子自上次傷著腦袋後,醒來就跟變了個人樣,開先我同老頭子還以為娘子得了失心瘋,如今看來還真是有些糊涂了。」
一屋子的人听了這話都笑了起來,潤娘面上雖笑,心里卻驚,她還以為帶著潤娘的記憶,旁人看不出甚麼差別來,就算自己行為有些過激,旁人也會以為是經過了生死而性情大變,如今看來自己的改變,眾人是看在眼里記在心上的,若他們知道了自己是異世的一縷游魂,會怎麼對付自己?因而她便失了吃喝說笑心情,面上懶懶的有些發蔫。
魯媽見她臉色變了,只當她有些累,便道︰「時候不早了,火熜也畚下了,娘子還是進屋歇著。」
潤娘點點頭,起身往里去,秋禾便放了筷子要跟上去,潤娘道︰「你吃著吧,我想一個人歇歇。」
眾人見潤娘忽的變了心情,都不玩笑了,華嬸他們也當是她累著了,便忙忙地收拾東西,知盛瞅人不注意,溜進里屋,見潤娘歪在炕上,一雙本該鮮活有神的眼楮,此時怔怔地看著窗外直是出神。
「娘子是為了阿娘那句話,心下才不舒服的麼?」
潤娘聞言一驚,回頭看是知盛,掩飾道︰「哪里,不過是身子有些乏了。」
知盛也不駁她,直接說道︰「娘子是不是原來的娘子,其實也沒那麼要緊。」
潤娘听了這話,險些驚跳起來︰「你,你,你這話甚麼意思!」
「當日我探過娘子的鼻息,分明是斷了氣的,所以我一見著人就知道你不是咱們家娘子!」
潤娘驚得面色慘白,一手緊緊揪住領口,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知盛又道︰「你是誰我都感激你。這個家是你撐起來的,你護住了周家的產業,周家的小官人,周家的閨女兒,若不是你,今朝咱們能這麼開開心心的一家人吃飯?怕是在三官人家的柴房里咽咸菜嚼窩頭吧。」
「你,你,你不怕我是個異類?」潤娘小心的問。
知盛道︰「是甚麼有甚麼要緊,頂用就行。」
潤娘眨了眨眼楮,在腦子里慢慢消化知盛的話,最後嘆了一聲︰「你還真是-------現實啊!」
「現實?」知盛雖不大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不過看潤娘的神情倒也猜著七八分︰「官人教過我一句話,我覺著用到如今的周家很是恰當。」
「甚麼話?」潤娘探身上前,好奇地問道。
「主少國疑。」
「呃------」潤娘坐回身子,道︰「我不是呂後。」
「知道。」知盛笑著說道︰「我出去了,叫阿娘看見,可要教訓我。」他手揭了一半簾子,忽回身問道︰「肚子里的孩子是周家的吧。」
「當然!」潤娘下意識的護住肚子。
「所以你就是周家娘子!」說罷,他挑簾而去,留下驚出了一身冷汗的潤娘。
而窗外一抹黑影亦融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