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霽原來並不叫樗霽，叫甚麼樗霽不記得，太後更不知。那時她八歲，師父出去采辦未回，她眼巴巴出門去望，卻見到樗霽血淋淋瞪在一白雪覆蓋的石縫中。荒郊野外，周圍有腳印，卻沒血跡和小孩腳印，想必是有人將他藏在此的。
她蹲著小身子觀察了一會兒，又伸手指去戳了戳，黏糊糊的血，軟膩膩的身子，沒僵硬。她決定把他拖回家去。八歲的小雲姽只有普通姑娘四五歲大的身形，拖彼時四歲的小樗霽，著實差點把她累壞。
幾天後，小樗霽醒來，又呆又膽小，師父說，怕是先前的事受了驚嚇。自然問不出叫什麼。凡小雲姽和師父一出現，小樗霽定會猛地退至牆腳蜷縮一團，瑟瑟發抖。
後來試了許多辦法，小雲姽常常露著自己騙人時的招牌小虎牙笑容去哄小樗霽。漸漸的，倒好了些。那天大雪初停，天光斐美，小雲姽剛剛學了一個新詞‘初霽’，見小樗霽躲在門後暗影里，想起他還沒名字呢，興奮的跑過去拉他出來，「我給你取了一個名字，‘初霽’，好听吧？」
小樗霽是沒意見的，有意見也白搭。後來小初霽入學堂，怕讓夫子覺得初霽這個名字太隨意，便改了‘初’為同音的‘樗’。
小樗霽是個乖孩子，統共只鬧過兩次別扭。一次是剛醒來，小雲姽的確哄了許久，第二次是他身子好了，又得了名字後。頭天晚上師父還捏著雲姽的小臉蛋逗笑，師父說，「清然還給他取名字了，是要當童養夫呢。」
清然自小聰明剔透，已大抵曉得童養夫是甚麼了。鼓著腮幫子吹氣，「才不是，他又香又軟又漂亮，我只是看見就想模模他，捏捏他，揉揉他，咬咬他。」
師父大笑起來。「那和吃了他有甚麼兩樣？」小雲姽覺得，她才不吃人肉呢！好嚇人！翌日，才和她親近些的小樗霽又出現那種怕怕的小模樣來，還不吃不喝絕食。小雲姽急得不得了，心道小樗霽肚子吃壞了？都不吃東西了？她翻著書，變著法子去鼓搗可口食物，只想把小樗霽喂得白白胖胖才好，那樣捏起來軟得棉花一樣，好舒服！
城東王婆婆賣的豆腐腦在太後的食譜里，是和悠月巷那阿婆煮的混沌並列第一的。樗霽一勺子一勺子的細心投喂，還熱乎得緊。太後得了個換嘴的空，「小樗霽，你怎麼來了？門中的事處理妥當了？」
樗霽望了她許久才道，「明日便是元宵。」
太後點頭，就著他喂來的手張大小嘴一口含住，嚼都沒嚼就吞了。這太後某個程度是吃貨，有人說過只有一張過硬的嘴，才能有一個康健的身子。她老人家深信不疑，本又愛吃，但凡喜歡上吃什麼，就追著無窮盡的吃。曾經喜歡上酸菜魚，又沒甚銀錢，害得樗霽天天卷著褲管拿一破網兜在小河里撈。
一碗豆腐腦見底，樗霽擱下碗，把那太後收拾好了，才輕聲問，「師父何時離開皇宮？」
吃飽了就想睡，是人類奠性。太後滿足的將他當靠背，懶得很，「不急不急。不拔掉何彀劉車怎成。」想起甚麼，又強迫自己精神些，去到床榻處，還鬼祟左右看了看，才打開枕頭的一個機關，小爪子伸進去模了半天。
樗霽負手而立，打量了許久忍不住請教，「師父，您這是……」還沒問完，太後終掏出一張銀票來。咧嘴一笑，「先還你一百兩。」
樗霽優雅的笑有龜裂的痕跡。「這枕頭里還有麼？」太後道，「沒有了。但以後會有，這個地方不能被毛尖看見，這是我的私房錢。前不久悄悄從蜀湯館梧落那里抽的。」她喜歡銀子，卻一向不會管銀子，以前一個子兒要掰成三個子兒用，師父也是個大手大腳，今昔不憂明昔的。這也是為何師父不親自教樗霽習字讀書，而是送去學堂的原因，要是他教，十之八九又和雲姽一樣。環境所迫，漸漸小樗霽就管理家里的‘經濟大權’，吃穿用度了。
太後身份尊榮，還是有個管家婆，便是毛尖。太後的份例俸銀皆由毛尖掌管著，要出去玩了，發點小錢零花，真是忍不住要泣一泣這悲慘的人生。
在樗霽的感知里，太後在他面前從幼年到如今真正毫無變化。眼下，他實在有些不忍心取了那太後如此辛苦折騰的私房錢。便道，「師父先不用急著還我，算利息借給師父的。」
太後瞪大眼，「利息？多少？」
樗霽想了個太後能接受的範圍，「一年三錢吧。」果見那太後滿心歡悅的把銀票收回去了，笑嘻嘻的，「是你自己要借給我的啊，為師可沒逼你啊。」他含笑，「嗯。」
不談錢，太後老人家心里是很美好的。靠著樗霽開始碎念宮里的事。「你不曉得，那長公主光明正大的安插了個細作在我宮里，還想色誘我。」
「嗯。」
「劉旎送了我一只番邦獒犬，我好喜歡。」
「嗯。」
念著念著就睡著了。翌日醒來，又是要打扮的，瓜片可不敢再用什麼高麗束腰，只往輕裝端雅上扮。此次家宴，只要是皇家血脈，多遠的都召了進宮。太後一出現，眾人齊齊請安。
太後慈愛著一一看過，對雲芳芳看見皇帝真容雖驚詫卻飛速掩下的表現，很滿意。
家宴無非是吃吃喝喝，看看舞，听听曲，瞧瞧戲。皇帝左邊是太後，右邊是長公主。布菜這種事自有專門宮人去做。也不知皇帝兒子著了什麼魔，竟自己動手細細將一塊魚肉挑了刺，擱在太後的食碟里。還沖她淺溫一笑。
太後驚詫啊，雖是家宴，她也的確和皇帝兒子關系有所緩和的樣子。但這麼多人在場，皇帝一直的帝王架勢這般不顧及，好麼？長公主也是一閃而過的驚詫和復雜。張庭則垂著腦袋裝死人，主子呃，萬歲也，你怎麼就能這般自然做出心中所想事呢。
小皇帝到底是小皇帝，又去了一塊魚肉的刺含笑孝敬了長公主。長公主立刻欣慰滿面說道，「皇帝真是孝順。」
太後表示贊同，用公筷亦夾了一塊雞汁茄子與皇帝兒子。倒是母慈子孝，和樂融融得很。瞅著宸櫟那小家伙一直眼巴巴望著自己呢，太後毫不避忌，「小宸櫟，到皇這里來。」
寧王妃把小宸櫟送到太後面前，又行禮退回恆寧旁邊的座位坐下。
太後的一個小動作，下面眾人還是多心的。雖不敢說，甚至都不大敢想。那些傳言，太後想廢黜當今聖上，轉而扶寧王世子宸櫟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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