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君心
央純然的眼楮看不到,所以傅九容幾乎是半抱半扶著她走進大殿的,口中不時溫聲細語提醒她要注意前面的台階和門檻,兩人一個一身白衣長身玉立,一個一襲紅衣清媚絕倫,看上去說不出的相配。
晃兒偷偷瞅一眼姜離,她正一手撐著額角,一手抱著逐漸變冷的暖爐,看著眼前的情形,臉上的表情淡淡的,似乎絲毫不為所動。
「臣參見皇上。」
「民女見過皇上。」
央純然順著傅九容手的方向,朝姜離遙遙一拜。
「免禮。」姜離的聲音亦是平靜如常,听不出不對勁。「這里並無外人,九皇叔就不要太拘泥禮節了。」
揚了揚手,姜離吩咐道︰「來人,賜座,奉茶。」
難道皇上真的不生氣?晃兒站在姜離身後,暗自出神。
「謝皇上。」傅九容扶著央純然在座位上坐好,這才施施然退至一旁的座位坐下。
兩名宮婢很快端著沏好的茶端上來,姜離將已經沒了溫度的暖爐遞給晃兒,微涼的手捧著桌案上的茶盞,看著杯中茶葉漂浮著逐漸下沉,眼簾垂下,問︰「九皇叔特意來見朕,是否有要事相談?」
傅九容一臉坦然,應道︰「臣今日進宮,是想要向皇上借一個人。」
姜離聞言訝然看了他一眼,看他側首看了一旁的央純然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明了,嘴上卻似不解地問道︰「皇叔想借何人?」
傅九容抬頭凝著姜離,眼神頗為無奈,姜離坦然迎上他的眸光,听他靜默片刻才繼續道︰「陳太醫醫術了得,對治療眼疾之病尤為出眾,臣想借他一用。」
自從將央純然從大漠帶回龍城,傅九容就想盡辦法為她醫治眼楮,這事姜離也是知道的,但沒想到他竟是如此上心,似乎一心要將央純然的眼楮治好才罷休。
「你為何……」姜離想問他為何獨獨對央純然這樣特別,可話出口,卻又沒問下去。
「陳太醫近日恰好就在宮中,皇叔與朕是一家人,又何需如此客氣。」姜離擺擺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得到姜離的允許,傅九容卻沒有動。
姜離挑眉看了看他,眸光轉了轉,偏頭看向身側的晃兒︰「晃兒,你先帶純然姑娘去太醫院找陳太醫。」
「奴才知道了。」晃兒頷首,轉身小心翼翼扶起央純然,輕聲道︰「純然小姐,奴才帶你過去。」
「謝皇上。」央純然朝著姜離的方向福了福身,方才隨著晃兒出去。
見兩人已經出去,姜離這才將目光轉移到傅九容身上,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偏頭問道︰「那麼皇叔還有什麼事?」
傅九容聞言,抬眸直視著姜離,淡漠的聲音帶著一絲水中花鏡中月的空濛︰「皇上的生辰宴,臣不是故意失約。」
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扣著茶盞杯沿,姜離默然,頓了頓才開口︰「朕知道。」
傅九容一愣。
姜離卻是不在意地笑笑︰「你曾說讓朕信你一回,所以朕信你便是。」
她知道傅九容做什麼事情都有理有據,也信他絕不是故意要失約,所以……即使她一個人在宮中等了他整整一夜,第二天亦輾轉難眠,她都未去質問他什麼,她在等他自己給她一個解釋。
傅九容直直盯視著姜離,眼神復雜︰「臣保證,絕不會有下次了。」
姜離拂了拂袖,起身走到窗下,看著外面的花枝已經發出新芽,嘴角的弧度變得柔和了些,輕輕地說︰「九皇叔,下次你若再失約,朕……真的不會再原諒你了。」
前幾日空等傅九容一夜,說不生氣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就如她方才所言,既然他讓她相信他一次,那麼她且信他一次好了。
起身緩步走到姜離的身邊,與她一同看著外面春意初綻,垂在袖中的手猶豫片刻,終是握住了她的手。
此時無聲勝有聲。
他明白她的一語千金重,也明白她的認真,所以他沒有再解釋什麼,就這麼握著她微涼的手,無聲回應,他絕不會再失約。
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姜離側首望著傅九容的側臉,看著他一瞬不瞬凝視著自己,眼神溫柔如水,讓人不知不覺便沉溺在其間。
肩膀突然多了重量,傅九容一愣,看著姜離突然偏頭將頭倚在他的肩上,她低垂著頭,所以他看不到此刻她是什麼表情,只听她悶悶地說︰「最近有些悶,明日帶我出宮去玩玩吧。」
眼底的復雜逐漸被寵溺取代,伸手撫著她垂在肩後的墨發,傅九容低聲回道︰「好。你高興就行了。」
兩人就這樣站在倚靠著站在窗下,誰也沒有再開口,共同看著外面難得的晴空,似乎都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與相守。
許久,姜離站直身子,開口道︰「央純然還在太醫院,晃兒做事沒頭沒腦的,你還是先過去看看她好了。」
傅九容並沒有急著離開,手指勾起她肩頭垂下的一縷發絲,暗自好笑︰「你就當真不介意?」
他與姜離認識這麼多年了,自然無比熟悉她的脾性。
姜離挑眉︰「朕為什麼要介意?」
「阿離。」對于她的裝傻傅九容無奈地嘆了口氣,揉揉她的發,「那我先過去了,明日我來接你。」
側頭看一眼大殿外,傅九容嘴角揚起一抹惡劣的弧度,忽然伸手扣住姜離的腰身。
姜離毫無防備,被他輕輕一帶就撞入了他的懷中,唇上一抹溫熱忽地掠過。
蜻蜓點水般的一吻。
這個吻來得太過突然而又短暫,以至于姜離在他松開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被這老狐狸輕薄了,姜離模著唇嗔怒道︰「惡趣味。」
傅九容不置可否。
「臣先告辭了。」
姜離哼了哼,看他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邁步離開大殿。
傅九容走到大殿門口時,腳步頓了頓,別有深意地朝旁邊看了一眼。
「嘖!」姜離咋舌,對傅九容的惡劣趣味頗為不屑。
轉頭看到呆愣著站在門口的卿不離,姜離撫了撫眉心,忍不住頭疼,傅九容這老狐狸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小氣了!
看卿不離依舊愣在門口,並不打算進來的樣子,姜離眸光一轉,忽然想起自己的寢宮里還藏著好幾瓶好酒。
「卿不離,反正你也無聊,不如陪朕喝幾杯吧。」
從櫃子里找出藏了好酒的美酒,姜離順帶著從桌上拿了兩個杯子,拍拍卿不離的肩膀,指指大殿屋頂︰「帶朕上去。」
總算回過神來的卿不離聞言,伸手扶住姜離的腰際,用輕功一躍便帶著她上了屋頂。
在瓦片上找個了位置坐下,姜離伸手拍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
卿不離一語不發,依言在她身邊坐下。
此時已近晌午,外面難得沒有下雪,暖洋洋的陽光說不出的怡人,姜離倒了一杯酒給卿不離。
怔怔盯著酒杯中自己的倒影,卿不離難得沒有多話。
他不開口,姜離也就不出聲,兩人安安靜靜坐在屋頂曬太陽。
良久,久到姜離都忍不住有了睡意時,卿不離突然問道︰「為什麼是他。」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悵然,又隱含著不甘和怒意。
姜離听出來了,好笑道︰「看來你對傅九容還真是很不喜歡吶~」
「這世上,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老狐狸!」卿不離哼道,一口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姜離把玩著小巧的酒杯,玩味地笑了笑︰「朕也覺得他太討厭。」
「真的?」卿不離猛地轉頭盯著姜離,看她唇角若有似無的笑意頓時又泄了氣,恨恨地握緊了酒杯。「罷了。」
猶豫再三,卿不離終是忍不住再問︰「為什麼會是傅九容?」
天下這麼多人,為何她獨獨對傅九容側眸?
姜離自是知道他話中深意,端著酒杯的手慢慢晃了晃,看著杯中酒隨著酒杯傾斜蕩漾著,靜默片刻才開口,說的卻是其他。
「朕從小就認識傅九容,至于到底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已經記不清了,我只知道……無論什麼時候一回頭,傅九容總會在身邊,好像從未離開過。」
她說得含糊,卻情真意切。
卿不離暗自握緊了拳頭,幾乎要將酒杯都捏碎,猶有不甘地說︰「可是……傅九容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人,而且他已經快要二十七歲了,再過不了多久就老了,這樣你也不在乎麼?!」
明明他更……
看他咬牙切齒的模樣,姜離有些好笑︰「要是讓他听到你說他老,你一定會很慘。」
卿不離輕哼一聲,看似不以為然,嘴上卻沒有再誹謗傅九容。
拿過他手中的酒杯重新斟酒,姜離將酒杯遞給卿不離,做完這一切後將酒瓶擱置在身後,淡淡開口道︰「卿不離,朕是天子,可到底也是凡人。」
既是凡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人事常情,所以她不可能面對傅九容為她做的一切毫不動心。
卿不離眼底的情緒漸漸斂去,最後只有一片虛無,他低頭看著杯中的酒,卻再也未動分毫。
他從未對誰情動,所以他只能暗自苦惱,可他知道,見到姜離和傅九容在一起時,他會覺得心隱隱的痛……
「朕下午還有折子要批閱,下去吧。」
見她側首望著自己,卿不離一言不發地帶著她從屋頂躍下。
「對了,三日後,大宛國的使臣便會進宮,你那天別亂跑。」臨走前,姜離忽地說道。
「好。」卿不離沉聲應道。
姜離點點頭便負手離去,一眾貼身宮婢和內侍匆匆追著她離去。
卿不離站在大殿門口,心中說不出的失落,離他最近的桌案上還有姜離方才留下的酒和酒杯,卿不離倒了杯酒,頹然在旁邊坐下。
偌大的宮殿,此刻卻只有卿不離一人。
「為什麼只能是他……」
喃喃念著這句話,卿不離慢慢將酒杯中的酒喝盡。
酒,是上等的陳年佳釀。
杯,是無比昂貴的白玉杯。
美酒配名杯,原應會更加讓人沉醉,可卿不離卻只覺得口中一片苦澀慢慢化開。
一向負責侍奉卿不離的宮婢雪衣進來時就看到卿不離怔怔端著酒杯,不知在想些什麼。
「卿公子,你怎麼了?」見他好半晌都未有動靜,雪衣忍不住開口問道。
卿不離抬頭看著她,妖艷的紅眸此刻卻黯淡無光,他扯了扯唇,笑道︰「雪衣,這酒好苦啊。」
雪衣一愣。
酒中有苦澀不是正常的麼?
「真的很苦……」
埋首靠在桌上,卿不離無力閉上眼楮。
「公子……」雪衣想說什麼,卻突然又不知該怎麼開口。
遠遠的,隱約听到正在為三日後迎接大宛國使臣而編排節目的戲子在唱戲,聲音時遠時近。
我以深情換君心,奈何……君心向洞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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