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7月2日下午四點,鈴聲響起,最後檢查了一遍試卷的二喜把卷子遞給前面的同學,收拾好桌面上的鋼筆和文具盒後裝進書包,背起書包離開了教室。
自從再次回到學校,一直獨來獨往的二喜沒有同伴也沒有相熟的朋友,看到那些放學上學一起嬉鬧的同學,二喜曾經有過羨慕,也曾試探的想要去融入,但或許是心里年齡真的已經老了,也或許已經在社會上轉了一圈,二喜發現,無論怎麼樣努力也沒有辦法真正的像孩子一樣的嬉笑,失笑後,二喜也就放棄了那一剎那升起的奢望。
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雖然略微顯現的孤獨,但正是這樣的獨來獨往讓二喜少了許多糾紛,也無形中避開了曾經的嘲笑。
步行半個小時,回到屯子的二喜在村口遇見了下地收工的宋城,看到宋城時,二喜露出了笑容,快步走到宋城身邊,接過了宋城肩上的鋤頭,而同樣看到二喜的宋城笑呵呵的享受著二喜無聲的體貼。
或許是近一年的舒心,吃的好住的好心情舒暢的二喜胖了也高了,身高破天荒的長到了一米七,這讓十六歲的二喜月兌離了曾經的稚女敕,而因為心態的關系,二喜的臉上沒有了前世這時的淒苦,眉目間有著這個年齡少有的平和與愜意,這讓本就長著一張笑面的二喜看著就讓人覺得想笑。
雖然依然話少,雖然依然有些沉默,但每天都帶笑的二喜還是讓宋城、苗桂榮老兩口跟著整天合不攏嘴,農村人講究個過日子要舒心,不管日子好壞不能愁眉苦臉,不然啥好日子都讓一張苦臉攪合沒了,或許有些迷信,但苗桂榮就是覺得這日子越來越好。
東一句西一句,二喜把考完試也即將放假的事告訴宋城,在宋城笑呵呵的附和下說到了大壯要相親的事,宋城突然轉換的話題讓二喜心底微微一動,二喜清楚的記得上一次也是因為大壯看親,因為相中了,所以才談的親事,進而牽扯到年底的征兵。
偷偷的看了一眼一臉憧憬著年下結婚明年抱重孫的宋城,二喜低垂的眼簾擋住了那麼壓抑了很久的渴望,雖然現在的生活很好,雖然現在的生活很舒心,但二喜想部隊,想曾經的戰友,想那破舊的營房,也想精心伺候的二十一頭大肥豬。
沉默著跟著宋城回到家,一路上宋城並沒有發現少話的二喜那微微外漏的異動,對于宋城來說,話少的二喜一直是最貼心的孩子,不嫌棄老人絮叨,不嫌棄老人上歲數事多,經過一年的朝夕相處,宋城最喜歡的事就是拉著二喜嘮嗑,因為宋城發現無論自己說什麼,二喜都會很好的附和,雖然說不出什麼,但能夠傾听對于喜歡說話的宋城來說就是最好的體貼。
晚上躺在炕上,想到晚飯時,苗桂榮、宋城合不攏嘴的憧憬,想到大壯難得一見的大紅臉,二喜臉上有了一絲笑容,可當想到不再缺錢的大壯,二喜進而想到了年底的征兵,二喜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打鼓,不缺錢了還能去當兵嗎?
這個念頭不斷的在二喜腦海里轉悠,翻來覆去睡不著的二喜皺著眉頭努力的去想,可無論二喜怎麼想,都覺得這事有些懸,別的事情沒看出來,但二喜清楚的記得,苗桂榮不止一次的說過,等以後哥倆結婚了,把宅基地在擴充擴充,就讓哥倆住在左右,越想越發愁,越愁越睡不著,一夜的時間,二喜愁的把自己的頭發揪掉好幾根也沒想出個道道。
第二天頂著大黑眼圈的二喜第一次晚起,當頂著腫眼泡的二喜出現在苗桂榮面前的時候,苗桂榮吃了一驚,一把扯過蔫頭耷腦的二喜,「喜啊,咋了?誰欺負你?」
邊問邊自己琢磨的苗桂榮把家里這些人從頭扒拉個遍也沒想出來,而且苗桂榮記得半上午家里也沒人來,帶著不解帶著疑惑苗桂榮心疼的伸手按了按二喜的腫眼泡和眼底的烏青,苗桂榮的追問讓二喜心底一頓,打起精神搖搖頭,「女乃,沒人欺負我,我晚上起夜起多了。」
二喜輕聲的解釋讓苗桂榮哈哈哈的笑了,點了下二喜的額頭,「我說啥來著,晚上少喝水省著起夜,看看,應驗了吧,你爺昨天晚上也是沒完沒了的起夜。」
想到昨天爺三一人捧著一個大水杯刺溜刺溜的喝著橘子皮水,苗桂榮就想笑,也不知道這二喜從那學的,年下的時候,把所有的橘子皮撿起烘干留著泡水喝。
知道二喜沒事的苗桂榮也就放下心,推著二喜上炕,「把餅子吃了,女乃去喂豬。」
說完惦記後院幾頭大母豬的苗桂榮顛顛的快步離開,而坐在炕上,看著特意留出的發面大餅,二喜沉悶的揪著,有一口沒一口的往嘴里塞,心底存著事的二喜勉強把一張大餅吃完後又坐在炕上發呆。
一天又一天,大壯相親了,大壯相親成功了,大壯和人家姑娘開始接觸了,而二喜卻在不經意間悄悄的瘦了,當看熱鬧的宋城、苗桂榮終于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時候,看到就是二喜布滿血絲的雙眼和瘦的能看到額骨的臉頰。
這下子老兩口不干了,把整天冒著粉紅泡泡的大壯也找回來了,三個人把天天看不到人影的二喜堵在了屋里。
看著苗桂榮、宋城、大壯明顯帶著怒氣的臉色,二喜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咽了口吐沫,「咋、咋了。」
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的二喜磕磕巴巴的問著,結巴的二喜讓三個人對視一眼,砰的一聲,宋城狠狠的砸了一下桌子,「二喜,你說,咋回事,誰欺負你了,是王金花、大寶小寶還是陳兆嫻。」
伴隨著砰砰砰的砸桌子聲還有宋城的怒吼,听明白宋城吼的是什麼的二喜心底熱乎的同時又有些失笑,松了一口氣的二喜帶著歉意掃了一眼同樣滿臉擔憂的苗桂榮和大壯,猶豫了一下,還是咬咬牙吭哧了半天把心底那點小念頭說出。
結結巴巴吭哧了半天才把話說完的二喜低著頭也沒敢抬頭,而听明白二喜存了什麼心思的宋城從二喜緩緩開口就慢慢收起了臉上的怒火,而當二喜話音落下後,宋城臉上徹底沒有了表情,只是沉默著看著低頭不語的二喜,而同樣听清楚的苗桂榮卻是心底一驚,蹭的一下站起身挪到二喜身邊,「喜啊,咱可不能去,老話說的好男不當兵,咱家有地有糧的去遭那罪,再說,你當兵轉一圈回來不還是個種地的,咱不去。」
預料中的反對讓二喜原本鼓足的勇氣有些泄氣,低著頭沉默著也不說話,而不吭聲的二喜讓苗桂榮心里有些發慌,苗桂榮了解二喜,二喜雖然話少,也很少有自己的主意,但能夠憋這麼多天還是提出這個念頭,那麼就說明二喜是真存了這個打算,看看二喜瘦的額骨凸出的小臉,苗桂榮知道二喜肯定不是惦記一天兩天了,下意識的轉頭又看向沉悶著抽著煙袋不知道想些什麼的宋城,苗桂榮感覺心里亂糟糟的。
前院後院,苗桂榮認識的人家里不是沒有當兵的,可在苗桂榮看來,轉了一大圈,最後還是種地,與其那樣,還不如直接留在家里,雖說漲了點見識,可苗桂榮認為自家二喜的見識已經不少,越想越覺得不行的苗桂榮拉著二喜開始絮絮叨叨的勸著。
而同樣不同意的大壯也板著臉跟著勸,隨著時間的延長,二喜的心里好像吃了黃連一樣苦澀的厲害,要說這輩子有什麼是二喜無法割舍的,除了這份得之不易的親情,只有那已經深刻骨子的橄欖綠。
習慣的軍裝,習慣的軍號聲,習慣的大鍋飯,甚至習慣的臭膠鞋,那在外人眼里不起眼的一切都是二喜想著念著的。
耳邊不斷響起的反對讓二喜沉默不語,得不到回應,苗桂榮、大壯越發的緊張,一左一右的坐在二喜身邊,擺道理說事實,反正兩個人存了念頭,無論如何讓二喜打消念頭,小半個下午加一個晚上,口干舌燥的苗桂榮無力的看著沉默不語的二喜愁的直嘆氣。
終于停止的勸說讓被折磨的二喜悄悄的松了一口氣,心已經沉到谷底的二喜緩緩的站起坐的發僵的身體離開了房間,「二喜。」
看到二喜站起身的苗桂榮喊了一句,被宋城伸出的煙袋鍋攔住了,而听到喊聲的二喜腳下的步伐頓了一下,隨即有些踉蹌的急切離開,回到房間,一下子倒在炕上的二喜雙手死死的抱住身體,蜷縮著躺在了冰冷的炕上。
快速消失的背影讓苗桂榮頓時生氣了,轉頭怒視著宋城,「你干啥呀,你沒看到二喜不對勁。」
宋城抬起松弛的眼皮掃了一眼滿臉漲紅的苗桂榮,「就你那絮叨勁,好人都能絮叨瘋了,得了,消停消停吧。」
宋城的反駁讓苗桂榮臉上的表情一僵,想了想說了一小半天的話,頓時覺得嗓子眼跟冒煙似的,跳下炕,走到灶間,端著大水漂咕咚咕咚灌了半舀子涼水,哇涼哇涼的井水讓苗桂榮感覺焦躁的心都跟著舒坦了許多。
重新回到屋里,苗桂榮推了一把盤著腿坐在炕上吧嗒吧嗒抽著煙袋的宋城,「老頭子,你說咋整,這二喜是打定主意了。」
說完苗桂榮有些發愁的嘆了一口氣,「沒事,女乃,你等著,我在勸勸二喜,二喜听話,咱不讓去他最後肯定不去。」
大壯的勸解讓宋城白了一眼,「消停呆著,沒你啥事,這事你別管,在看看。」
晚上躺在炕上,苗桂榮跟烙餅似的翻來覆去折騰,被鬧的腦瓜仁疼的宋城皺著眉頭,捅咕了一下苗桂榮,「行了行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睡、睡、就知道睡,咱二喜都要跑了你還睡。」
沒好氣的苗桂榮讓宋城一梗,呼的一下坐起身,「你說你啊,這麼大歲數咋不懂事哪,咱喜是啥孩子你不知道?孩子要不是愁的不行哪能瘦那樣,再說當兵咋了,當兵就不能成大事,就憑咱二喜的人品,以後一定當大官。」
宋城的嚷嚷聲頓時讓苗桂榮傻住了,愣愣的瞪著雙眼看著梗著脖子的宋城,「老、老頭子,你、啥意思?」
發傻的苗桂榮讓宋城哎的嘆了一口氣,重新躺在炕上,扯了一把直愣愣的坐著的苗桂榮,「老婆子,我知道你舍不得二喜,我也舍不得,二喜心軟,咱要是真不同意,二喜肯定不會去,可你看看這才幾天的時間,二喜好不容易養胖的身子也瘦沒了,二喜那孩子本來就是個有事喜歡悶著的,要是憋出點啥病,心疼的還是咱。」
宋城細細的勸說得到的只是苗桂榮沉悶的背影,看著老太婆好像突然佝僂了許多的背影,宋城暗暗的嘆了一口氣,其實對于這事,宋城還真是沒啥想法,對于宋城來說,孩子出去長長見識也成,現在難的是苗桂榮,宋城理解苗桂榮的心情,畢竟對于苗桂榮來說,二喜是大小的延續。
正是因為理解,宋城無法深說,也正是因為心疼二喜,宋城又不能看著二喜消瘦下去不管,左右為難,讓一輩子強硬的老宋頭第一次感覺到了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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