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有個名人說過︰不幸的家庭有各種各樣的不幸。
經過了前述那麼多事故,都英一家的生活可謂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這是因為︰三爺技術不好,農活不行,身體也常鬧毛病,所以掙不來多少工分,生產隊里分給的糧食總比人家少很多。常玉嬋更是身體不好,不但不能出工下地掙工分,還要看病花去不少錢。加上去年秋上收地瓜干時遭了天災,所以家里窮得只剩下「窮」了……這真是︰仙人河畔流雲高,岸邊有人吹玉簫,簫聲淒淒淒如雨,幾只雀鳥啄玉茭!
糶的糧食只剩口糧了,玉嬋還要看病,還要花錢,怎麼辦?那就賣了細糧換粗糧,粗糧換成地瓜面。三爺本來胃還不好,吃了多年白面饃饃,這會子要他吃粗糧真比殺了腦袋還難受。玉嬋每每隔三差五蒸出一鍋三合面的「大發糕」,卻是常常「忘我」地說︰「當家的身子單薄,可不能垮了
特別是,去歲秋上收地瓜曬瓜干時,地瓜切片曬到地面上,一連遭到連續半個多月的溫和細雨連陰天,爛成紅糖餡子的綠毛茸子,全部曬成了綠毛皮紅糖芯兒的地瓜干。那玩藝兒蒸出的窩頭或者攤出的煎餅苦酸澀辣,燒心灼胃,咽不下去又強迫不能吐出來,嚼在嘴里直打滾,就是一個要死的難吃難下。
這個時期的都英正處第二生長發育期,天天吃那東西,肚皮明明貼著脊梁骨,就是打個半死只要不是非要打死那都是難以下咽的。何況還做著繁重的農業勞動體力活兒呢,勉強吃下一點兒,不到一會兒胃里就翻江倒海,一陣一陣返酸水,簡直就是活人受得死人罪,實在餓得眼楮都發花了,就偷吃半個大發糕。媽媽撞見了,當面罵他饞鬼卻背地里抹眼淚兒。
美奇倒是不錯,初中畢業直接考取了縣師範學校,屬于城鎮戶口,政aa府一月津貼十五元生活費。她很節省,常常對付咸菜粗糧,攢下細糧和菜金,一個月下來總能帶回幾個白面饃饃,有時候還有幾塊兒紅燒排骨或者辣炒雞塊……那麼這點小菜兒當然是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的。
吃飯是問題,燒柴更是問題。麥稈修了房子,麥穰賣給了造紙廠,地瓜蔓生產隊收了去,玉米秸稈打碎留作豬飼料……總之,即使有糧也是沒燒柴啊,當地煤炭很貴,每年冬天,壯漢們大都推著小麥跑出將近三百華里,需到一個叫「黑山煤礦」的地方,模到工人家去換取他們偷藏的煤塊。
黑山煤礦是非農業區域,加上在她東北邊上距離天元市只有幾十里路,所以那邊糧食很貴而煤炭很便宜,推著百多斤小麥跑到那邊賣了,往返五六天換回一車煤炭,一百斤小麥的溢價基本就是300公斤煤和往返路費的價錢。年前冬天,媽媽玉嬋曾經打算讓都英跟著大人去黑山換煤,雖說年紀不大力氣不足,可以少換點啊……但是明天就要開路了,她卻變卦了,死活不讓兒子去了。
轉眼到了第二年六月中旬,收完了麥子,家里卻是一點燒柴沒有了。歷來很有主意的常玉嬋愁得唉聲嘆氣,都英心一橫,就跟世科廠長請了四天假,想到二爺家三哥都風平常對自己不錯,便找到他請他做伴去換煤。
都風滿口應諾,趕到第二天出發時,他卻突然變了卦,假說夜里做了噩夢很不吉利,怕出禍事不敢去了。
都英想那家伙肯定是怕熱怕累打了退堂鼓。其實呢,都風犯了小心眼兒,怕是大熱天里受連累?媽媽給他烙了一些雜面大餅,用包袱包好了,又備一個好大的塑料筒盛滿涼開水。
當天夜里,都英推著裝了一百多斤麥子的獨輪車出了村子,按照事先打听的路線上了柏油公路,順著公路一路向西北走唄……趕到天大亮,一氣走了將近三十公里,累了,也餓了,停下車子,擦擦身上的汗水,喝著涼開水吃下兩張大餅繼續行軍。
農歷六月初,那是夏至過後的小暑天,空氣特別潮濕,太陽特別毒辣,所以不到半晌柏油路被烤得軟化了,軟綿綿的,車輪軋在上面行走要多費很多氣力。沒辦法,只好盡量地揀著有樹蔭涼的地方走,實在走不動了就到路邊喝點水,擦擦汗,還得繼續走啊!
就在即將走出豐城縣西北地界進入海陰縣一個集市街口處,兩個身穿制服的工商把他攔住了。一個是橫眉冷眼的中年人,看上去有些凶巴巴的,另一個是慈眉善目的小青年,看上去有些面熟。他倆證實了車上裝的小麥,而且是到黑山那邊換煤的,便爭先恐後地吆喝道︰「投機倒把哩,犯法了……走走走,咱到所里處理吧,麥子是要沒收的
可是都英不知道啊,怎麼自家種的糧食大老遠的拼死拼活出來換點燒煤怎麼成了投機倒把呢?都英一時感到委屈,近而感到憤怒,居然瞪起眼來發出質問︰「俺的麥子是俺家地里收的,又不是偷的搶的,憑什麼給俺沒收了?」說話間仔細一瞧,突然想起那個小青年居然就是那年在派出所里送面條給媽媽吃的干部。哦,復姓上官,是他沒錯的。都英趕緊掛出滿臉笑容和他套起熱乎來︰「上官叔叔您升到這里當干部了?我早早就知您會永遠高升的……還有我媽媽,吃了您的雞蛋面可是一直記著您大恩大德哩!」
上官想了想,有些得意地笑道︰「嘿嘿,什麼干部不干部的,你也太那個了。俺也不過是個臨時工,換個地方還是給人打工罷了!」這時候,都英也不再顧得體面,直道自打那年家里被罰了那麼多錢,到現在一直沒有翻過身來,家里還缺吃的沒燒的。如若不是實在沒柴燒了,這麼烤死人的大熱天誰還賠著命來遭這份罪?說到這兒,不由覺得眼下的生活境況真就是千般苦楚萬般委屈,所以淚水也就撲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上官眼淚絲絲的,嘴里叫著王管理員,拉著那位中年工商去到一邊嘀咕一陣。誰知,那個王管理員回來還是橫眉冷眼的,非要叫都英跟他走。來到工商所門口,正好踫到他們剛剛下班出來的所長。所長听了他的哭訴,笑了笑,回頭跟那兩位說,這種情況現在算不上投機倒把,或許以後再也沒有什麼投機倒把的問題了。
都英十分感激,恨不給人家磕上十個響頭才能表達出那種萬分感激之情。所長卻好心地囑咐他,往後可以繞著城鎮走鄉下,不然的話,若再遇見還不了解政策的工商人員,硬是沒收了也是沒辦法兒的……這熱的天兒,如果繞道不知多出多少路,況且還不知怎麼繞呢?都英想道,那麼,如果再有工商盤查,堅決不說去黑山換煤的,撒個謊,就說是把麥子送去親戚家還債的……
太陽西山落,紅霞滿天飛,落日的余輝灑滿了神州大地。都英已經行軍一整天,很累了,但是趕著陽光不強烈了,還要繼續堅持再走一陣子。
俗話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想住店卻又找不到了。直到很晚,大約十點多吧,終于望路邊一處國營飯店。大門開著,里面偌大的院落空無一人,一根聳立的木桿頂上挑著一個碗口大的照明燈。明燈的四周繞著有著許多飛蛾非來繞去的。都英推車子一拐下公路,直接進了院子。借著明燈發射的亮光,看到院內所有住宿客房都是大開的,里面炕鋪都閑著,他想,這回賺了,起碼省了一夜房費呢。
但是,剛一進去,立刻就被十萬只蚊子和百萬頭跳蚤包圍了。蚊子比雨前的烏雲還厚,跳蚤比蟻窩的蟻群還凶,嗚嗚泱泱的好像油鍋沸騰了一般。要知道,它們都是餓得發瘋發狂發了飆的。他趕緊抱著腦袋逃出來,干脆睡在馬路邊,又因擔心害怕遇到賊人,就用一條長繩兒,一頭拴住裝了麥子的口袋一頭系在手腕上。汽車亮著大燈擦著身邊呼嘯而過,每次都要驚起一身雞皮疙瘩。
這樣,不分白天黑夜,累了就歇一歇,困了就睡一覺,熱了就乘一會兒涼,餓了就啃兩塊餅子,渴了就喝涼水。等到涼爽點了就趕路,第三天上到了黑山礦區。小麥很快賣了好價錢,剛一打听哪有賣煤的,許多人呼啦圍過來,紛紛許以便宜價格。原來這里是礦區,一般家戶都有余煤,就像農民家家都有點存糧一樣。都英滿心歡喜,跟著進戶,見到有的煤沉重暗黑,有的輕盈發亮,以為前者摻了石頭,後者才是好煤,故而專挑一些輕盈發亮的壓低價格買了二百公斤,兩只麻袋盛滿了,一邊一袋正好一車。
礦區多屬丘陵地帶,石頭砌路坡度陡長,路面倒是很硬。都英力氣不足,上坡費些氣力倒不打緊,累了可以抵住路面歇息一會兒。下坡卻是非常危險,車子受著引重力加速下行,稍不留神可能車毀人亡。想了半天,終于想出個辦法可以試試,路邊弄斷一棵小樹,制成一根木棍,用繩子將木棍一端綁在車襠處,逢下行坡度較大時可以向下按住車把並適度給力,通過木棍觸地發生摩擦力而達到控制車速之目的。
這樣,大約四十公里山路趕了一天,終于回到較為平坦的柏油公路。雖然路面平坦了,可是車子載重比原來大了許多,車輪兒軋在黏黏的柏油路面上就像行在一層軟的松土里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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