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遂城內有南北向大街十二條,東西向大街八條,街道之間垂直交錯,將整個城的輪廓分為一百多個封閉里坊,坊內有居民、官衙、寺觀等,皇城兩側諸坊面積最大,內置十字街,歌舞坊林立交錯,十分鼎盛熱鬧。愛睍蓴璩城內有東、西二市,東市多本地商販,西市多胡人商客,大家互為交流互為融合,佔據著整個天遂城稅收的主要組成部分。
春暖花開,天遂城的華光寺沐浴在一片金色中,香客絡繹不絕,將整個上山的棧道擠的滿滿,相傳華光寺的簽最是靈驗。
寺院正中的佛殿之內,此時正跪著一個翩躚少年,他一身深藍緞面織錦刺繡錦服,金絲流雲瓖邊,腰系同色圖騰腰帶,袖窄領立,邊緣一圈純白色的兔毛,腳踩鹿靴,靴頭微微翹起,他墨發如綢,唇紅齒白,一雙眼楮極幽深帶著淺淺的哀傷,他微微仰著頭,金色的光暈伴著煙渺籠罩著他的脊背,看上去多少有些孤單,他是極靜又安詳的,仿佛看著他就覺得時間也跟著靜止了,忍不住叫人多看上幾眼。
一身男裝打扮的寶春目光灼灼的看著頭頂之上那個巨大的佛像,俯視眾生,眉眼柔柔,極慈祥極博大,好似萬物在他眼中不過拂塵爾爾。寶春雙手合十,默默的注視了佛像很久。
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斗篷遮面的男子行動間露出果敢剛毅的側臉,他鼻子極挺,眼神倔強,皮膚雖黑了些卻有種原始的野性美,只是美中不足的是他身體有極明顯的缺憾,背後隆起的肉坨將他的身形拉短,看不出本來的身高。
寶宜默默來到寶春身邊,沖一側的和尚微微點了點頭,然後附在寶春耳邊道︰「帶來的貢品都燃了,可以求簽了。」
寶春點點頭,接過和尚師傅遞過來的簽筒,在手里有節奏的晃動著,有低喃的佛語時不時從不遠處傳來,像洗滌靈魂的梵音。
竹簽撞擊在一起,仿佛記憶里的某些東西涌了出來,前世她是不信命的,這一世她卻很虔誠,她知道她此生會有很多遺憾,包括二娘的慘死,爹爹的失蹤,還有最終未給女乃女乃的尸體下葬,多少個夜她都會想起那一日的奔跑,她拖著高燒的寶宜拉著滿眼稚女敕的東子,在那個雪夜走了很久很久,翻過了山,趟過了河,最終連她們身在哪里都不知道,她的衣衫上還留著女乃女乃臨死前的血漬,那是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血漬。她仍然不信命,可是她卻要感謝上天,感謝他沒有奪走寶宜,雖然背後莫名冒出個肉疙瘩,雖然從此殘疾,卻不會承受失去的苦與痛。
她微微而笑,一絲苦澀在唇邊溢開,「女乃女乃,你還好嗎?」
「啪。」一聲清脆的落地聲,竹簽破筒而出,直挺挺的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施主,請後面解簽。」
佛殿之後的千絲台上,老者白眉白須,臉上極多的皺紋,整個人的氣韻卻不會因為那些皺紋而有一絲老態,他于風中而立,四月的春風雖暖了,卻也是極傷骨的,他卻絲毫不懼,他身前一張案台,身後的石壁上大大的一個「禪」字。
四目相對,老者饒有興趣的看著面前的寶春,不住的搖頭,寶春拿出手中長簽,道︰「大師,求解。」
老者接過寶春手中的簽子,卻並未細看,而是悠悠道︰「施主在解簽之前可否听老衲多說幾句。」
「大師請講。」
「人生在世,不過浮萍,來是哭去也是哭,誰人說的明白這其中的苦辣酸甜,只有品嘗過的人才知真滋味。施主小小年紀,眉眼之間卻透著一股慧性,不似尋常俗物,只是凡事莫要太過糾結,否則最後傷人傷己。」
「大師所言高深,在下回去必定細細琢磨。」
老者微微而笑,眼神掃過簽字卻並未細看,而是再次還到了寶春的手里,他眼神柔柔,頗有幾分玄機,道︰「施主所問之事老衲看不用解了,做與不做,如何做,施主心里早已有數,又何必來求個心安,是是非非自有定論,有些事不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有些人亦如此,施主若在意的太多,老衲勸你不妨放手。」
「你這老和尚好沒趣,說了等于沒說!」寶宜扯著嗓子沒好氣的吼道,老者卻並不生氣,只是笑眯眯的看著他。
寶春擺擺手,示意寶宜不得放肆,她微微朝老者行禮,道一句︰「多謝大師指點。」
四月的風是綿軟的,不似冬天的那麼刺骨,卻十分容易叫人沉溺,花開飄香,冰破水流,都有著別樣的風情。
下山的路十分陡滑,寶春和寶宜走的極慢,偶爾和擦肩而過的善男信女擦肩而過,大家紛紛側目起這一對奇怪的組合,情竇初開的少女和略有身份的貴婦都情不自禁瞟向寶春,有的嬌羞遮面有的賣弄風姿,寶春卻絲毫未覺,自顧自的走著。
寶宜沒有多問,一晃十三年,從最初的害怕到如今的衣食無缺,這一路心酸曲折他不是不懂,他不問只是怕她擔心,自己的這個同胞姐姐,雖和自己一般年紀,卻過早的承擔起世事的磨礪,家破人亡的概念在童年是微弱的,甚至是不明確的,待他終于明白這個詞的含義時,他卻又明白了另一種生活的意義。成長帶給他的是無盡的傷痛和無措,他再也挺不直身子了,他再也沒有完整的人生,那些年他好懊惱,甚至想用絕食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姐姐和東子總會在他身邊鼓勵他,這個姐姐總是摟著他一夜到天明,她唱的歌他從未听過,那不知是什麼曲調,軟軟的,卻有著深深重重的力量,陪他在無數個夜晚成長,她說過,這個世界沒什麼人是生來便有用的,一個人的價值並不在于你是否擁有一個健全的體魄,而是一顆強大到無人打倒的心。
也許到現在,他都不懂何為堅強,可是他就這樣活過來了,為了那些希望,為了那些心願,為了那些家人,為了那些一起挺過的艱難歲月,也為了這個姐姐。
「阿宜。」寶宜的思緒被寶春突然的詢問而打斷,他微微抬頭,撞上寶春淡淡的笑臉,「嗯?」
「我們上一次談心是什麼時候你還記得嗎?」寶春突然面露輕松,眉眼之間也少了那份清冷。
「三個月前。」
「哦……似乎很久了。」
「阿姐,你有心事?」寶宜突然側目問道。
「沒有,」寶春笑笑,「只是在想花坊村的春天是什麼樣子。」
「花坊村的春天有很多桃花,每年春天便有一次采花節,年輕男女都會聚在一起唱歌跳舞,若有趁心意的便會將自己采的花送給對方,阿姐問過我好多次了,怎麼又忘了?」
「阿宜可有心儀的人了?」寶春突然轉了話題,眼神浮夸的看向寶宜,寶宜當作未覺,淡淡的回了句︰「沒有。」
「沒有嗎?」寶春神秘的眯起眼,「坊子里的落玉可是偷偷送你好幾回東西了。」
「我都還給她了。」
「你不喜歡她?」
「不是。」
「那你……」
「阿姐,她是個好姑娘,只是我配不上她,听說大理寺少卿的二公子看上了她,不嫌棄她舞姬的身份,我打听過了,二公子人不錯,即便嫁過去只是側室也會很好的。」
寶春眯起眼,沒人知道她眼里那些閃動的光是什麼,她極輕易的掩掉臉上的心疼,淡淡道︰「嗯,也許吧。」
山腳馬車旁,青衣少年青絲似緞,眉眼慵懶,他生的極柔媚,細長的眼闊里皆是濃情蜜意,一張櫻唇比女人還要水女敕三分,膚色似雪,眉若楊柳。他側倚在馬車上,天生的喜歡招搖,隨著那些愛慕的目光不斷的變換著慵懶的姿勢,惹來陣陣尖叫,他卻仿佛絲毫不覺,仍然舉止輕佻的做著挑逗的手勢。
寶春遠遠的看著,無奈的搖搖頭,眼前的少年和當年的東子可謂是判若兩人,恐怕泉下有知的女乃女乃知道都要炸尸出來教訓一番這小子了,寶春不露聲色的悄悄靠近,沉聲哼道︰「秦川!」
自從當日他們逃跑後,寶春就各自給他們改了名字,前世她姓秦,單名一個露字,因為平日里都是男裝打扮,所以也便喚作秦陸。而東子和寶宜則跟著她姓,一個換作秦川,一個換作秦宜。
東子身子微微一顫,輕浮之色斂去,陪著笑臉嘿嘿一笑,輕松的跳下馬車,勾肩上了寶春,眼神掃過愛慕他風流倜儻的年輕女子,腰板一挺,一副看什麼看,我是斷袖的決然模樣。
寶春輕嘆一聲,甩開他的手,道︰「又胡鬧。」
寶春挑開車簾,車內坐著的女子一襲細紗金百蝶長裙,雖坐著卻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翩躚婀娜的身段,白紗遮面讓人看不出她的年紀,眼里的智慧與從容卻叫人過目不忘。
寶春見了女子微微一笑便親熱的坐了過去,女子挽住寶春的胳膊,替她擦去額頭汗水,嘴里念叨著︰「你走了之後秦川這小子就沒消停過,你再不回來那些女孩子的尖叫聲就要吵死我了。」
聞聲的東子吐吐舌頭,親昵的坐到了女子右側,挽起女子的胳膊撒嬌道︰「姑姑。」
女子無奈的拍拍他的頭道︰「這麼大了還如此粘人,當真沒半點男子氣概。」
「沒有就沒有吧,反正咱家最大的兩個漢子都在這兒了,我願意做那個被你們保護一輩子的川兒。」
「胡鬧。」寶春斜蹬他一眼,眼里卻帶著笑。
這時寶宜的長鞭猛然響起,劃破了這個春日的上空,飛鳥撲騰著翅膀飛過車頂,發出好听的啼叫,馬車在平地之上緩緩而行。
幾個人嬉笑了一番這才轉入了正題,掩面女子率先道︰「陸兒,此次可解開了心結?」
寶春微微抬眼,笑的雲淡風輕︰「不知道。」
「還不知道?要到幾時你才不會心軟。」
「我不是心軟。」
「那你……」
「我只是在想,如何才是真正打敗一個人,讓她身無分文?嘗嘗我們所遭受的痛苦?不,這不是我想看到的,皮膚之痛無疑是最輕的懲罰不是嗎?」
「能讓她受皮膚之痛已經是很難的事了,他們的勢力不是我們可以對付的。」
「這個我知道,但是我也明白那些對她不是最重要的,她段婉欣一生驕傲,從未挫敗過,我偏要讓她再也驕傲不起來,不管她如今如何風生水起,我都會讓她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
「哎,」掩面女子輕嘆一聲,悠悠道︰「我不知道這樣幫你是錯還是對,若是讓你們放下仇恨,想必也是一種侮辱吧,無論你想如何,我希望你莫要讓仇恨沖昏了頭腦。」
「我明白,這些年我也想過放下重新生活,可是她何曾想過放我一條生路,不僅違背諾言,害我家破人亡,還將我的養母置之不顧至今下落不明,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肯放過我,這些年她打听我們下落的事還少嗎?我不能再步步退讓了。」寶春說著,拳頭緊緊握起,面色卻極平靜。
「阿姐說的對!就算你要放過那個女人,川兒也是不會允許的,鹿死誰手,就各顯神通吧。」東子突然目光一沉,褪去了那份渾然天成的純真,變的邪魅陰森。
四月,又一個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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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遂成的格局布局是仿照唐朝街道布局,所以喜歡扒的妹子們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