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孤燈在風中飄飄搖搖,雪中趕路的老太太肩背微微的駝著,她小腳奔起來極快,卻又站不穩,風吹亂了她鬢邊的發,她卻走的義無反顧,月色清冷,星子寥落,將她的影子拖的老長。
遠處的大宅近了,又近了,她眼里終于露出了喜色。宅門大開,門口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著,像暗夜里鬼魅的眼楮,照亮了那一方雪土,襯的大宅幽幽森森。
王老太直想往里沖,卻被門口馬車里走下來的孩子嚇住,那孩子一身紅衣,眼神幽怨狠毒,王老太活了這麼大歲數,也算閱人無數,她知道那孩子不是善類,王老太思量左右還是停下了腳步,躲進了暗處。
孩子就那麼站著,身後跟著兩個大漢,拳頭如斗大,不住的朝四周觀看,女孩紅色斗篷遮面,那張臉卻白的妖異。
這時宅內傳來腳步聲,是積雪被踩踏的聲響,粉色夾襖的丫鬟匆匆趕來,沖女孩微微欠了欠身,道︰「段小姐請回吧,我們太太說了不見客。」
「不見?」段婉欣眯起眼,笑的意味深長,「你去告訴她,不見我可以,但是我若心情不好,之前的事也許會隨口亂說,她若不想給自己惹麻煩,盡管讓我等著好了。」
粉衣丫鬟听這話很不客氣,輕抬了抬眉眼,看面前的孩子正以極鋒利的眼神看著她一時不知道如何自處,只听孩子突然怒道︰「糊涂東西,只管原話去回就是了。」
粉衣丫鬟雖不知道女孩的來歷卻也看出她身份非凡,趕緊欠了欠身,低回了句是又原路跑了回去。
不消片刻,寶花在一眾丫鬟的簇擁下緩緩而來,她似乎才睡醒,眉眼之間透著幾分慵懶,一身深紫色繡紫薇花夾襖長裙,脖子上一柄金鎖項圈,兩個手腕分別搭配了兩對上好的鳳玉血鐲,看起來低調奢華,她懷里抱著小暖爐,于雪地之中緩緩而來,臉上帶著笑,眼里卻是冷的。
「段小姐好像很喜歡深夜拜訪呢,只是我這個人睡的極早,下次若要見我還是改在白天吧。」寶花懶懶的打著哈欠,沖身後的丫鬟們擺擺手,示意她們都下去。
寶花的意思不言而喻,她是不準備請面前這位段小姐進屋的,也告訴對方有什麼話最好長話短說,不要浪費彼此時間,段婉欣何嘗看不出寶花的意思,她微微而笑,揚眉打量著寶花悠悠道︰「果然人是衣服馬是鞍,沒想到當日的那個準備自殺的你也有今天。」
「這還多謝段小姐指點,為寶花疏解了不快。」
「你知道就好,若是給臉不要臉,我段婉欣也不是好欺負的主兒。」
二人同時一抬眼一揚眉,眼里都帶著不快,卻同時掩嘴笑起來,寶花道︰「我王寶花這條爛命算是死過一回了,這死過一回的人再看生死會和普通人不太一樣,別人讓我不好過,我也不會讓別人好過,況且我怎麼說也是如今莫府的大太太,就算哪個想壓倒我,也要尋的到錯處才是,我可不是那身份復雜的二娘,怕是段小姐要失望了。」
段婉欣哪里有寶花的口才,她只知這話不順耳,當即怒道︰「別以為做了大太太就得意忘形。」
「我怎麼敢呢,我還得仰仗著段小姐給我條活路,還得謝謝您為我出氣,不是嗎?」寶花笑的燦爛,眼里卻全是不客氣。
段婉欣冷冷一笑︰「你倒提醒我了。」
寶花突然目光一寒,笑容盡散,她下頷抬起,看著看不到五指的前路淡淡道︰「明人不做暗事,段小姐今日來有什麼話就一次說了吧,日後我恐會忙的很,也沒空和段小姐閑話了。」
段婉欣尖銳的笑聲劃破夜空,帶著幾分嘲笑︰「怎麼?準備收手了?」
寶花不答,身子卻偏向一邊,冷冷的哼了聲,段婉欣綻開笑容,微微上前,拉起寶花的胳膊便道︰「我的好姐姐,你是玩夠了,我還沒玩夠呢,只不過處置了一個人而已,你的恨就解了?莫不是以後還要拿著銀子去孝敬那些薄情之人?不要傻了,沒人在乎你的,這些人本就該死!」
「夠了!」寶花甩開段婉欣的手,向前一步道︰「我的恨原本是我的事,與你何干,我要看他們不好過也自有辦法,不牢你費心,眼下二娘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不管後路如何,我亦不會落井下石,一切看她的造化,但是其他人,我看段小姐還是免了吧。」
「免了嗎?」段婉欣突然陰邪而笑,故意露出一張委屈的表情道︰「姐姐好像說晚了呢?」
「你對其他人做了什麼!」寶春突然激動的拉過段婉欣的手腕,由于太過激動,她身體撞擊在段婉欣身上,段婉欣一個踉蹌,身後的兩個大漢立刻上前一把推倒寶花將段婉欣護在身後。
寶花坐在地上並沒有起來,她抬起頭,怒視著眼前的這個孩子,她簡直就是個地獄來的魔鬼。段婉欣邪邪的笑著,揮手擋開兩個大漢,蹲,和寶春齊平的看著她怨毒的眼神,心里好不痛快,她的手撫過寶花的臉,悠悠道︰「好姐姐,我真的是為了你啊,他們那麼欺負你,我怎麼能讓他們好過,你的親弟弟我命人下了藥,能不能活過今晚就看他的造化了,至于你爹,現在已經出發去京城了,這一路保不齊踫上什麼土匪啊強盜的,不過只要姐姐吩咐,我會替你保護好他的。」
「你究竟想怎麼樣!」寶花恨不得將眼前的孩子撕碎,她才站起來,就被兩個大漢生生的,就被兩個大漢生生的逼退到冰冷的牆面上。
段婉欣步步緊逼,仍舊那副純真爛漫的笑,「好姐姐,游戲開始了是不可以停下的,做人怎麼可以有始無終呢。」
「你放他們一條活路,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求求你!」寶花噗通一聲跪下,像段婉欣求饒道。
段婉欣看著腳下的女子,狠狠的踢開她的手,森著一張臉道︰「我要的,你能給的起嗎?」
不遠處,王老太心如刀絞,她緊緊按著胸口,這才想起這幾日的確看到有陌生人鬼鬼祟祟的在家門口出現,家里事多也沒多留心,直到那日殺了只雞,偷偷炖給兩個孫子吃,東子哭鬧著不要吃雞,而寶宜則吃了大半,本想著剩下的留下來做夜宵,卻被野貓踢翻了,當時自己是生了大氣了,卻沒注意那野貓當天晚上就死在了門口。
王老太悔恨的捶胸頓足,雖說別人陷害,可是卻覺得自己也有責任,想起可憐的孫子,想起今夜種種的請不到郎中,想起那聲大雪封山……王老太只覺得前面的路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深淵,王家的每個人都在下墜,直到粉身碎骨。
面前的女孩是誰,姓段?她從不認識,也不知道何時得罪了這個瘟神,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王老太心里悲痛,眼前一片模糊,她急急回頭,準備去保護剩下的兩個孩子,兒子此刻也許已經凶多吉少了吧,她不能再讓寶春和東子有事。
「什麼人!」段婉欣畢竟是練武之人,耳聰目明,她橫眉掃過前方暗處,只看到一個不大的身影,忽的就不見了,她冷冷一笑,對其中一個大漢使了個眼色,大漢心領神會的大步朝那個人影飛去。
寶春在家等的著急,夜路難行,王老太腿腳又不利索,只怕路上打滑摔了哪里,她越想越不放心,來來回回焦急的踱著步子,冷帕子一張一張的換,寶宜的身體卻還是滾燙,東子看出了寶春的著急,他似懂非懂的拉拉寶春的衣角,懂事的道︰「二姐,你去找女乃女乃吧,我看著寶宜哥就行。」
「你?」寶春不放心的打量著東子。
「是啊,二姐不是說東子是男子漢嗎?東子長大了。」
寶春欣慰的模模東子的頭,道︰「好,二姐信你。」
寶春沿著去莫府的路一路小跑,沿途還有新的腳印,雖然凌亂了些,卻好在還認得出形狀,她一路跑一路喊︰「女乃女乃!女乃女乃!」
忽然,只听夜空下傳來一聲淒厲的叫聲,那麼熟悉又那麼淒涼,帶著恐懼與悲傷,將這個夜空劃破。
「女乃女乃!」寶春大叫一聲朝著有聲音的方向奔去,她下意識的跟著大叫︰「來人啊!救命啊!來人啊!救命啊!」
找到王老太的時候,王老太滿頭是血,身旁還躺著一快帶血的石頭,寶春腳步凌亂的上前,一把扶起王老太,大叫著︰「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你怎麼樣!」
王老太眼神虛浮,呼吸正在一點點變弱,她看到寶春的瞬間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一雙沾滿了鮮血的手死死拽住寶春的衣領,想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口。
「女乃女乃,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啊。」寶春含著淚,抱著王老太的身子久久沒有松開,她在恨自己,明明知道自己是克人的命,還要回來干什麼,也許不回來什麼都不會發生了,她心里有巨大的悲痛,大叫著︰「女乃女乃,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
王老太嘴角滑過一絲微笑,瞳孔里的光已經有些淡了,她顫顫微微的手指了指內衫,然後緊貼著雪地開始移動,看她的樣子是在寫字。
寶春含著淚,看著雪地里王老太用盡最後的力氣寫下的那個「段」字,她的心猛然抽緊,再抬頭已看到王老太沉重的點了點頭,她的嘴形微張,分明在說︰「快跑。」
「段——婉——欣——」寶春緊緊握住拳頭,眉心蹙成一個深深的川字,「你給我等著!」
王老太最後的力氣終于耗盡,她睜著雙目,眼里滿是不甘,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她真的不算好人,但是她從未害過誰,只是很多事,原來不珍惜就再也不沒有機會了。
「女乃女乃!」
淒慘的叫聲在這個夜空擴散,有貓頭鷹低低沉吟的哀悼,黑鴉成群飛過,遮蓋了天空的月色,發出本不祥和的嘶鳴。
夜色濃深,莫府的燈卻還亮著,丫鬟們連瞌睡都不敢打,一壺茶一壺茶的送著。
寶花只覺得全身發冷,不住的冷聲對夾炭火的丫鬟咆哮︰「怎麼這麼冷!給我多加點!」
丫鬟不敢吭聲,垂著頭繼續做著事,直到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寶花才面色一變,還沒等對方進門,她便急急問道︰「如何?」
褐色衣衫的小廝彎著身子進了屋,顧不得凍紅的臉,忙回道︰「大太太,三個孩子突然都失蹤了,王老太太……死了。」
「死了……」寶春怔怔的連退好幾步,一坐在了紅木椅上,手里的茶水滾燙濺在新制的衣衫上,她卻絲毫不覺,只不停的念著︰「死了……死了……」
小廝不明寶花意思,又道︰「村民找到王老太尸體的時候已經凍僵了,額頭好大個洞,去找那三個孩子時發現孩子全都不在了,像是急匆匆離開的,所帶的東西也不多。」
寶花沉默不語,她一雙手緊緊的握住,嘴唇咬破了都未覺,有什麼在她心里支離破碎,體無完膚,她感覺自己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她不是應該高興的嗎?為何她覺得心里好難過。
小廝抬了抬頭,見寶花面色痴痴,試探性的道︰「可要去尋三個孩子?」
沉默,空氣中只听到炭火嘶嘶的聲響,忽然寶花猛的抬頭,莫名其妙的道︰「去找老爺回來。」
「大太太……」
「和老爺說,我要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