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藍雲白,太陽照著雪地,晃得人睜不開眼,然而北風卻一陣一陣,斷斷續續地肆虐著難得的好天氣。平靜的院子,幾個丫頭和粗使婆子將回廊上,過道上的積雪一點一點掃成堆,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由遠而近,憑空叫心里起了煩躁,而站在正屋門口的媽媽,卻不覺彎起嘴角,一轉身就進了屋子。
「夫人,估模著應該是那邊的人來了。」
明夫人慢條斯理地坐起來,兩個丫頭舀來衣裳給她披上,剛剛穿上鞋子,只覺眼前一亮,簾子被人撩開,一名媽媽慌慌張張跑進來。明夫人不覺抬頭望去,頓時眼里就露出幾分詫異。
「吳總管被錦衣府帶走了!」匆匆來稟報消息的媽媽臉上驚恐萬分,聲音不覺有些發抖。
明夫人蹙眉,頓了頓輕笑道︰「媽媽渾說什麼?」
「吳總管真的被抓了,賴大管家一家不知去向,大伙兒都在大女乃女乃院子里鬧,偏偏商鬧起來。也不知大女乃女乃使了什麼法子,那些平日孝敬夫人的人,這會子都孝敬她去了。吳總管被抓的消息前一刻傳進來,各處莊子管事後一刻就在大門候著,大女乃女乃派了她身邊的張媽媽去張羅,這會兒王爺已經回來了,還帶了一個新管家來,是大女乃女乃的陪房。」那媽媽一口氣匯報完畢,就狠狠喘了兩口氣。
屋里三個媽媽,幾個丫頭皆是一愣,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落到明夫人身上。只見明夫人雙手緊緊捏著石青色綢緞床單,指骨發白,「咯咯」作響。面上陰霾重重,一雙緋紅的眸子早沒了平日的溫和,嘴唇緊緊抿著,模樣扭曲駭人,就是常在身邊伺候的媽媽,也不由得縮了縮脖子,背心冒起一層冷汗。
吳總管是西府侯爺推薦給明夫人的人,當初太老夫人清醒能說話的時候相看過,也點了頭。在王府管事十多年之久,最初也只是一個賬房先生,做總管還是五六年前,老王爺離世後,原來的總管年邁又悲痛欲絕,一時口不能言,告老還鄉去了,才將吳總管從賬房先生提升起來為王府總管。
這吳總管為人不善言語,這會兒突然被抓,也不知犯了什麼事兒?
至于賴大管家,原是明夫人的遠房親戚,投靠明夫人而來,他的突然離開,只是明夫人特意安排。為的就是今個兒吳總管在外查收莊子收入,兩邊賬房都沒人,月錢無法支出,底下婆子胡亂一鬧,大女乃女乃必然心存恐慌畏懼。她一個年輕的媳婦,如何經受得了那些婆子的胡攪蠻纏,必然要來求夫人出面……
後面,大女乃女乃因沒有能力主持王府中饋,明夫人抱病起來打理。等二女乃女乃進門,順理成章的就交給二女乃女乃了。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沒有往明夫人預料的方向發展,大女乃女乃竟然將那些人給治住了!少數幾個,又如何鬧得起來?
眾人只不做聲,那來稟報的媽媽偷偷看了看明夫人的臉色,聲音不覺低了幾分,諾諾道︰「西府黃大女乃女乃和東府周夫人也來了,這會子還在大女乃女乃屋里。」
這兩個人也是明夫人極為痛恨的,一個是明里暗里看不起她。一個是笑容溫和,眼底卻時時刻刻殘留一抹嘲諷,想到她們明夫人更昌咬緊牙關。
眾人不覺面面相覷互看臉色,屋子里一時寂靜無聲,只隔著窗欞子,外面丫頭掃雪發出的「沙沙」聲,有規律地傳來,又有風吹動窗簾發出的聲音,以及爐子里火炭爆裂聲。
也不知隔了多久,明夫人突然抬起頭,沖著身邊的媽媽低吼道︰「我就說咱們看走了眼,到底是如何派人盯著她的?倘或是早知她是這樣的人,咱們就該換個法子!」
那個媽媽被吼得倒退一步,身子晃了晃才站穩,其他人也隨之一震,腦袋垂得更低了。接著,明夫人冰冷的嗓音再度響起︰「去找侯爺來!」
那媽媽一听,忙抬起頭,將屋子里眾人都支退出去,探頭看了看門口兩邊,皆是無人,才緊緊關上房門,快幾步走到明夫人跟前,斗著膽子道︰「夫人這個時候如何找侯爺?再說,即便夫人不找侯爺,侯爺也不會坐視不管。如今倒是夫人的身子要緊,沒得氣出病來。二女乃女乃尚且沒有進門,這不過才兩天,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何苦……」
明夫人冷冷道︰「不找侯爺,難道由著東府周夫人?」
那媽媽一愣,琢磨片刻道︰「大女乃女乃既沒有過來求夫人,如何又去求周夫人,讓周夫人插手呢?」
倘或,大女乃女乃真是這樣的糊涂人,這會子就過來了。只這一句媽媽沒說出來,如果休竹真的不過來求明夫人,反而由著周夫人插手,又該如何說?明夫人雖不是親婆婆,好歹也是婆婆。周夫人雖是嬸子,可都是各自過各自的,對外說是自家人,歸根結底卻不是關上門一起過日子的一家人。
就算明夫人病了,那也是操勞府里一切累病的。沒得辛苦還計不到好?如此,可就是休竹理虧,對外人也比對自己婆婆親厚,那之前明夫人對她那麼好,地’她都忘記了?即便,不是真心實意,到底看著確實是好。
面對周夫人的一番擔憂好意,休竹感激地道︰「嬸子的心意佷兒媳婦明白,如今我婆婆病著,我又是才接手第二天就發生這樣的事兒,這會子指不定她多擔憂。好在王爺回來了,慢慢地理理也能理出頭緒,嬸子那邊也是一大堆的事兒,怎敢勞嬸子掛心。」
伸手不打笑臉人,休竹的笑容又真誠,感激之情也完全地表現出來。明夫人已經累得病了,如果周夫人也因此一勞累病了可如何是好?
周夫人一時接不上話,半晌才笑道︰「到底是你孝順,是該去瞧瞧你婆婆,這會子要是得知了消息,指不定急成什麼,只怕強撐著也要起來。」
休竹不覺點頭,眼里露出擔憂。黃大女乃女乃瞧著,冷笑道︰「你那婆婆果真病了?這事兒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她病了就出事了?」
還沒說完,只見靖南王沉著臉進來,黃大女乃女乃立刻閉上嘴。周夫人站起身詢問了外面的情況。靖南王簡單明了地回答道︰「都安頓好了。」
周夫人訕訕地笑了笑,黃大女乃女乃面對靖南王也不敢多話,兩人略略坐坐就起身告辭。休竹將她們送到院門口,因事兒雜亂,她們連勸休竹快些回來。休竹充滿歉意地道︰「今個兒亂哄哄的,招待不周,望嬸子、弟妹多多擔待。」
黃大女乃女乃癟癟嘴起碼擺手叫休竹進去,周夫人心疼地看了休竹幾眼,囑托道︰「倘或不明白的,你婆婆又起不來,派人給嬸子說一聲,嬸子教你。」
休竹感激地點點頭,目送她們遠去。轉身看著院子里忙碌的丫頭婆子,不覺深吸一口氣,今天也算是順利過關了嗎?不還有很多事兒,吳總管和賴大管家留下的爛攤子。可是,以後再沒有耗子在府里處處打地洞,不用擔心一不小心就吃著了耗子屎,累點兒也沒關系。
剛踏進門檻,休竹就落入靖南王懷里。碧翠派人通知靖南王後,就在外面幫著張媽媽料理各處莊子管事一事,玉兒幫著新管家陳忠忙著發放月錢,銀金和冬靈在一旁打雜。屋里幾個丫頭早被靖南王支出去了,如今就剩他們兩人。
懷里抱著小妻子,靖南王緊繃的下巴慢慢放松。休竹雖有些不太適應,卻也沒有反抗,再說,她也有私心。靖南王一正常男人,如果過分地拒絕,他受不了去找別的女人怎麼辦?干淨的還是自己先用了再說,以後的事兒,那就各憑本事吧。愛情、婚姻,從來都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戰爭,與旁人無關。
只是,現在好像不是溫存的時機,外面還亂著呢。
「王爺?」休竹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半晌沒听到回應,只覺得腰間的手臂收緊,勒的她有些喘氣不順暢。
暖陽從窗欞子外照進來,白光打在休竹耳垂上,晶瑩透著粉粉的紅。靖南王終于開口說話,「以後別穿這樣的衣裳,難看。」
呃,休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妖紅色窄腰寬邊小襖,外面套著一件夾層褙子。因為皮膚白,穿紅色能讓她的氣色看起來好些。以前,這樣的窄腰襖子休竹還不敢穿呢,現在抽條了才敢舀出來穿。關鍵是,休竹覺得挺漂亮的,碧翠她們也都說好看,哪里難看了?
扭頭,頗為不滿地道︰「誰叫你看了?」
「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已者容。」靖南王一本正經地看著休竹的眼楮,「夫人讀書認字,應該听過這句話吧?」
休竹磨牙,「我穿給我自己看的,沒叫你看!」
「可為夫天天都能看到夫人。」靖南王很為難,蹙著眉頭,眼里卻帶著笑意,模樣十分欠扁。
休竹捏了捏拳頭,豈料被靖南王識破了,還沒揮出去就被大掌握住,順勢而來的一個親吻就落到休竹額頭上。待休竹還沒回神,靖南王又恢復了一本正經的模樣。
恰好有丫頭端著茶水點心進來,靖南王去爐子前坐著吃茶,休竹站了片刻,覺得自己太容易生氣,對身體很不好,深吸一口調節了心態才走過去,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
這會兒外面已經基本恢復往日的平靜,靖南王將休竹的陪房陳忠帶進來,一時之間王府也就他一個管家,還是不了解王府情況的,又遇年底忙碌,顯然人手不夠。畢竟,休竹也不能太拋頭露面,關鍵是吳總管和賴大管家留下的爛攤子,到底有多爛休竹尚且不知。
「……先把如今現擺著的事兒理順,各處莊子管事也要趁著年底回去過年,避免耽擱他們的行程,年奉一事這兩天就該結束。」
靖南王听著小妻子有條理的分析,不覺點頭。
「陳忠雖然以前是管著老太太的產業,到底沒有經歷大的場面,分賬房他倒可用,總賬房那邊須得王爺安排一個人才好。」休竹考慮的是,如今她才理家,雖然出了這樣的意外,可也不能全部換成她的人。陳忠這個時候進來,就是測試他能力的時候,倘或不行連分賬房也是不能留的。如果沒有出這件事,陳忠即便進來也不過是個賬房先生,如果管著賬房,只怕又有得說了。
這一點靖南王之前也琢磨過,卻沒想到休竹會主動提出來,要知道陳忠這個時候進來,幫著把王府理順,也就是王府功臣,即便要他為總管也不為過。靖南王倒是安排了一個人,原想著過了年再來,卻不料吳總管突然出事,讓靖南王措手不及,破壞了原來的計劃。
「為夫這里有人,不過,此人不在京城。」
休竹愣住,不能立刻就來,只怕又要給人鑽空子了。周夫人和黃大女乃女乃都提到了,今天是應付過去,明天、後天呢?侯爺和四老爺哪兒呢?
休竹顯得有幾分急,「那人何時能到?」
靖南王吐口氣,語氣有幾分凝重,「最快也要一個月的時間。」說著,盯著休竹,慎重地道。「所以夫人和為夫必須攜手努力,一起將這個位置保住。」
這回是真的說的很認真,休竹咽了一口口水,靖南王很少這樣慎重的說話。侯爺和四老爺要插手王府的事兒,無疑在靖南王這里得到了確定。再想想吳總管,他不就是侯爺推薦的人才麼?
靖南王見休竹低著頭深思,心頭莫名有些緊張,就擔心她害怕,不過,休竹卻突然笑了,感動于靖南王鄭重其事的「攜手」一詞,好像只是這兩個字,就把他們拴在一起了。不同于成親,而是心與心的貼近。
「好!我都听王爺的!」
看著小妻子明亮的笑容,靖南王不禁跟著一笑,若不是想著天光尚早,外面來來去去諸多丫頭婆子,真恨不能將她攬入懷中。
正說著,只見張媽媽和碧翠回來,外面莊子管事皆已安排在松園,廚房正在準備午飯。休竹想了想朝靖南王提議道︰「讓陳忠過去陪他們吃午飯吧,熟悉彼此也好根據各位管事的路程,分出先後來。」
靖南王笑著點頭,「這會子我也不出門了,先過去瞧瞧。」
休竹目送他出門,一轉身,玉兒和陳忠從東暖閣出來,一起過來匯報情況。陳忠也趁機將他從玉兒口中得知的信息總結,並發表了意見,與休竹和靖南王商量的結果不謀而合。休竹見陳忠說話條理分明,知道老太太選的人不錯,即便靖南王提到的總管人選一時不能達到,他和休竹也能將王府理順。
對此,休竹提議讓陳忠在外面查收,將結果送進來,休竹在里面入賬。
陳忠忙惶恐道︰「怎敢勞姑女乃女乃動手?老媽夜里趕緊些,也能趕出來。」
休竹笑道︰「王府情況想必你心里也有數,既然王爺帶你進來,也是王爺器重你。只今個兒才來,許多地方也需要你去熟悉。」
這也是實話,不能國為賬房混亂,王府的運作就用受到影響,如今又是年底,買賣天天兒都有。陳忠低頭一琢磨,只得應了。
休竹又提了擔要他以後就管著分賬房的事兒,陳忠唬得愣住,誠惶誠恐地道︰「姑女乃女乃抬舉老奴,老奴能進來孝敬姑女乃女乃和王爺,已讓老奴……」
休竹輕輕打斷他的話,笑道︰「所以,也只得讓你辛苦這些日子了。」
陳忠忙跪在地上磕頭,鄭重地道︰「老奴必定竭盡所能,以報姑女乃女乃和王爺的賞識。」
休竹忙叫他起來,感激地道︰「如果不是你來,今個兒還指不定要亂成什麼樣。」
「老奴不敢當。」
休竹笑著嘆口氣,古代人說話就是麻煩。趁著午飯前,靖南王還沒有從松園回來,休竹便叫外頭的人領著陳忠過去。又叫張媽媽去外院,派人收拾陳忠居住的房間,這些時候他必定是不能回去了,以後理順了也能像原來的管家一樣,早上進來,晚上回去。
等靖南王回來一起用了午飯,吃了一盞茶,休竹琢磨猶豫了一會兒,提出過去看看明夫人。早上瞧著氣色不好,忙了一上午也沒來得及派人去請李太醫。
靖南王听了,臉色有些難看。休竹笑道︰「也該過去說說,這麼大的事兒,她那邊也听到了。」
其實,休竹也在想,這個時候去看明夫人,是不是有示威顯擺的嫌疑。可是,不去看也說不過去,她畢竟是長輩。于情于理,家里發生了變故,都該給長輩的說一聲,可她偏偏又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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