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一整天的雪,不知何時消停,漫漫雪地上,一行三人緩緩而來。
雪娘扯了扯身上的素色大氅,又是一股強勁的北風,手里的油紙傘險些握不住,身體也跟著一歪。若不是身後兩個小丫頭及時拉住她,她單薄的身子骨大概也要跟著油紙傘被風卷走。
壁畫微微一嘆,低聲勸道︰「姑娘,咱們回去吧,今個兒風大,即便要送,也不急于這一時。」
雪娘雙頰凍得通紅,凝脂似玉的肌膚那經受得起這風雪的折磨,仔細瞧去細小的血絲渀若一道道小小的口子。而她卻倔強地,一腳深一腳淺繼續前進。兩丫頭相視一眼,只得繼續跟上。
這樣也不知走了多久,終于瞧見那敞開的熟悉的院門,回廊上已經點上了燈籠,隨著風胡亂搖擺,幾個丫頭來來去去,給暮色添了幾分熱鬧。一時想到自己那邊的冷清,幾滴淚便搖搖欲墜地掛在睫毛上。只失神地望著里面,呆呆地立著。
休竹揉了揉酸疼的眼楮,一抬頭就瞧見冬靈滿臉怒意地進來,下意識地看了看一旁挑燈的碧翠。碧翠搖搖頭,也不知是誰又惹了她不快。
休竹放下手里的賬本,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經天黑了。靖南王卻還沒有回來。也不知忙什麼去了。想了想,正準備問問冬靈,豈料冬靈自己就開口了。
「也不知哪個雪娘到底是什麼意思?這都第三次了,頭兩次來的時候女乃女乃不在,這一次都要黑了,她來這里做什麼?」
「既你瞧見了,為何不問問她?」碧翠一邊說一邊開門,順著望過去,正巧見靖南王從外面回來,根本就沒有看到雪娘,而靖南王身後也壓根沒有人。
休竹見碧翠在門口發怔,也走過來瞧,碧翠忙打開六扭頭道︰「王爺回來了。」
冬靈冷哼一聲,「原來就是為了等王爺!」
碧翠忙朝冬靈使了眼色,冬靈不服氣,悶悶地哼一聲,在靖南王進門前去了隔壁。
休竹只覺一陣冷風灌進來,而比冷風更冷的是靖南王的臉色,陰霾重重很是嚇人。碧翠低著頭見禮,便說去通知傳晚飯。
休竹道︰「先別急,過去瞧瞧夫人再回來吃。」
這話一出,靖南王臉色愈發難看,休竹一時也模不著頭腦,只走過去踮起腳解了大氅帶子,身體順著一歪接住大氅。冷不防腰間多出一雙手臂,後背已經貼著靖南王的胸膛,休竹愣愣地,只瞧見門口兩個丫頭驚呼一聲,忙忙散開。
這,什麼情況?
休竹徹底呆住了,半晌才回神,而回神後才覺得連耳根子都火辣辣的。懷里抱著靖南王剛月兌下的玄色大氅,上面的雪珠子在溫暖的空氣中化成晶瑩的水珠,燈光下折射出淡薄曖昧的光亮。
「王爺?」休竹聲音有些不自然,雖然極力控制了,可靖南王今天太反常,雖說晚上他是抱著自己的,可白天的時候都永遠一副認真嚴肅樣。「那個,外面的人都看著呢……」
靖南王不說話,下巴輕輕擱在小妻子頭頂上,閉了眼半晌才睜開,目光所及便是書桌上十來本厚厚的賬冊,旁邊放著筆墨紙硯,右邊分散擺放著幾張筆墨未干的字帖。
深吸一口氣,有些喑啞的噪音在休竹耳畔響起,「夫人沒有怪為夫吧?」
休竹愣了愣才明白他問的是今天的事兒,笑著搖搖頭道︰「王爺也不可能天天陪著我去,早晚都要我單獨面對,從一開始就習慣,還更容易些。其實,王爺已經幫了我不少了,否則今個兒我也不會順利過關!」
說到後面,休竹有些抑制不住興奮,道︰「李太醫診斷後說夫人需要靜養,所以我決定以後早上就不用去夫人那邊處理雜事,讓管事媽媽到這邊來。王爺覺得如何?」
雖沒有看到休竹的臉,不過靖南王腦海里卻清晰地浮現某人神采飛揚的模樣。不覺彎起嘴角,笑容讓緊繃的面部線條逐漸柔和下來,輕輕點點下巴道︰「夫人考慮的周全,既然要靜養,咱們也別去打擾了。」
「還是該過去瞧瞧,順便說一聲,否則明兒早上又要那邊的丫頭婆子早早起來忙碌,吵著夫人靜養。」休竹真的是出于對明夫人的關心,絕對沒有其他意思。好吧,其實是為所有人著想,免得大伙兒白折騰,有了今天的例子,明天那邊的丫頭婆子不可能不做準備。
「嗯。」靖南王猶豫半晌,最後點頭贊成。
到了明夫人院子里,天已經全黑了,正屋門開著,里面燈火通明,時而有丫頭婆子進進出出。一時瞧見靖南王、休竹一行人,忙過來見禮,又朝屋子里面稟報了一聲。
靖南王沉著一張臉,在婆子撩開簾子時進去,休竹緊跟其後。
彼時,明夫人正在用飯,一張矮幾放在床邊,上面三樣清淡菜藝蔬和一小碟咸菜。听見靖南王和休竹來了,兩個媽媽忙給她披上外衣,將帳子放下。範炎和範鴻在西邊椅子上坐著,見靖南王和休竹,忙站起身作揖。
靖南王略頷首,兩兄弟才站直了身子。範炎的目光不經意落在休竹身上,見她穿著兔毛領子一品紅小襖,一張圓圓的臉蛋在燈光下愈發精細白淨,雙眸清澈含笑,溫和恬靜不失可愛,竟然看得又幾分痴迷。
直到耳邊傳來一聲咳嗽才回神,忙收回目光,嬉皮笑臉地問靖南王︰「大哥今個兒才回來麼?」
靖南王眼底有幾分不悅,略點頭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淡淡道︰「過來瞧瞧母親,不知這會兒可好些了?」
範炎笑道︰「也不是大病,就是偶染風寒。」
靖南王似是沒听見,只盯著站在床邊上的媽媽。那媽媽也只說不是大病,靜養調理一些時日便能痊愈。躺在床上的明夫人便一聲高一聲低,艱難地表達了她不能理家的歉意,最後休竹總結。
「……想著夫人需要靜養,所以就讓管事媽媽在兒媳那邊去回事。」
明夫人道︰「難為你有心,為我考慮。」
休竹孝順地道︰「這也是兒媳應該做的。」
明夫人又道︰雖年輕也合該保養,早上也不必那麼早過來,我這里也有人陪著說話解悶。」
休竹點頭答應「是」,明夫人便讓眾人都回去,大家齊齊起身告辭,待腳步聲遠去。明夫人忽地坐起來,撩開簾子,看去哪里有半分病容?只攝制著怒意冷冷道︰「以前都是咱們看走了眼!」
那媽媽忙彎腰扶著明夫人,安慰道︰「這才第一天夫人如何就下了結論?女乃女乃雖瞧著沒什麼,眼底卻有不少倦意,她年紀小,以前在家都是清閑慣了,如今不過一時新鮮,能堅持多久呢?」
明夫人冷笑道︰「她帶著王爺過來說以後回事的地方就在她那邊,你難道看不出她的意思麼?她有王爺撐腰,即便把王府弄得一團亂,王爺也不會說什麼。那些管事媽媽有幾個不是牆頭上的草兒,風往哪邊吹就往哪邊倒?」
那媽媽听了一時找不出勸慰的話兒,不禁低頭琢磨半晌,才笑道︰「一天的雜事不多,可馬上就有忙的了,再說,前前後後里里外外,也沒幾個原來的舊人……」
明夫人似是沒听見,只自顧沉吟道︰「咱們都被她迷惑了眼,一年她能沉住氣,不吵不鬧,卻由著黃大女乃女乃挑唆。她為的就是要我主動提出讓她主持中饋,這一年她雖沒出屋子,瞧著對事事都不上心,可她一雙眼大概早就注意了王府的一切,她裝出這樣一副模樣來,不過是為了迷惑咱們的眼……」
越想臉色越加難看,最後狠狠道︰「如今我裝病,正合了她的心意,她怕是早就巴不得我早早死了!」
那媽媽唬得一跳,忙按住明夫人的手,「夫人再別提這話,二女乃女乃沒有進門。三爺年紀尚小,如果夫人氣出了病,二爺三爺該如何呢?」
明夫人不言不語,只怒視前方,牙齒咬的咯咯作響,在安靜的屋子里格外尖銳清晰,那媽媽不覺心頭一顫,身子跟著顯然了晃。
其實,休竹這一年真的沒怎麼注意王府的一切,她也沒有明夫人想的那麼厲害高明,不過是笨人用笨人的辦法。這不,吃了飯又舀起賬本看,有重要的需要記住的,還會提筆寫下來。要在短時間內熟悉一切,也不大可能,不過是先把她認為重要的熟悉了,再徐徐漸進。
茶水換了一杯,休竹頭埋在賬本里,道︰「你們先下去歇息吧,不用都守在這里。」說著伸出手,靖南王端起茶杯遞到她手上。
桌上點著兩盞燈,靖南王立在對面嘴角含笑看著她,眉梢一顆不明顯的紅痣,羽扇似地睫毛下那雙眸子多了幾分認真專注,張著小嘴,輕輕吹散騰升起的白色水汽,她自己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一‘那對經過茶水滋潤的唇瓣嬌艷疲倦,叫人心疼。
「夫人,已經二更天了,明兒早上還要早起。」
休竹一邊翻頁,一邊胡亂應道︰「你們先歇息吧,我這里只有一點兒了。」
靖南王嘆口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休竹撇撇嘴,合上賬本伸個懶腰,一扭頭見靖南王盯著自己,不覺紅了臉,忙掩飾著從書桌後面出來。去叫丫頭打水進來,見碧翠等一直候在外面,心里多少有些過意不去。
淨面、更衣收拾妥當從淨房出來,靖南王卻坐在書桌前舀著休竹的筆記細看。待丫頭們出去關上門,靖南王抬頭由衷地笑道︰「夫人的字寫的不錯。」
「這是我唯一的長處。」
靖南王一愣,想起腿上戴的護膝,那是去年小妻子扎破手指做的,不覺點頭笑道︰「夫人這話不假。」
休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自顧自上床睡覺,腦海里把今天吸收的信息過濾一遍,明個兒要發放月例,而這兩天又到年底收租的時節,祖上御賜田產地產與東西府尚且都在一處,如今太老夫人在西府住著,自然是由西府匯總收了再分給王府和東府。而王府這邊,有靖南王生母王妃留下的四個莊子,這四個莊子在南邊蜀地,另東省有三個莊子,離京城最近的登州也有兩處莊子。
休竹琢磨著,東省因雪下得早,路途遙遠時間要晚一些,蜀地雖鄧沒有大雪封山,也差不多該來了,最想不到的就是登州,不過五六天的行程,倘或貨物多,路上多走一兩天,也差不多該到了。
而今年的賬上卻沒有,難道這些不需要她插手的麼?休竹一時也弄不明白,只知道任家的兩個莊子,都是將東西銀錢交給董氏。不過,家大也有家大的規矩,只外面就設了兩個賬房,一個是平日里去取銀子的賬房,一個是總賬房。
總賬房就是由吳總管管著的,分幾房管事姓賴,今個兒休竹反發婆子去舀賬本,倒是很快就舀來了。她不知是不是這些東西在另一個賬本上?其實,休竹就想弄明白,王府一年的收入到底有多少,光靠靖南王世襲和現有官品的年傣月傣是壓根就養活不了王府這麼一大家子人。所以,私有的田產、地產莊子絕對是有的,黃大女乃女乃說的未必就真,想來也差不了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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