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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半魂夢離世緣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余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雪谷雖主體是冰雪之地,但核心之處仍有四季之變化,縱是其他地方也闢出一些暖園。園中芳菲無數,不受風雪侵害。可一出了園子,風雪就大了。

撒爾切斯唯恐莫泠受了風寒,解下大氅,覆在她肩上。繼而他微微俯,用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打了一個好看的結,以免大氅在行走時滑落。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做來卻認真無比。

他低垂散落的銀發拂過莫泠的臉頰,微癢。莫泠忍不住仰起頭,他的眸光深深淺淺如月光下的湖面,雙瞳剪織出一抹清影,無他,唯她。連打結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此刻在他看來,都仿佛是世間最重要的事。

他的目光緊緊鎖著她,那樣深刻,那樣復雜。就在她快要被他看得不知所措的時候,他驀然微笑道︰「回去吧。」

「嗯,好……」莫泠頓了頓,點點頭。

撒爾切斯自覺調整方位,默默地走在她身側為她擋去風雪。

莫泠略略低首,像是在想什麼心事,好一會兒才閑聊似的說︰「園子里的芍藥可還好看?」

「好看。」撒爾切斯微笑頷首。

莫泠絞著衣帶,喃喃︰「你可知芍藥還有個名字……」

撒爾切斯默默等著她的下文。

她忽而止步不前,似自胸臆嘆出一口氣道︰「……喚作將離。」

將離二字,輕若微塵,甫一出口,便湮沒于泱泱風雪。

不過是輕得沒有半分重量甚至在風雪紛雜中難以听清的話,卻生生凝滯住撒爾切斯的腳步。

他轉過身,低頭凝視著她,替她將散落的發絲輕柔地攏回耳後,目光游過她的發頂、光潔如玉的小耳垂,卻不曾與她眼光相接。「我的傷已經痊愈,必須回去復命。等事情了結,我立刻回來找你。」他向她解釋著,聲音低沉。

「山長水遠,何年再見……」莫泠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小聲懇求,「這里難道不好麼?為何不留下來,永遠和我在一起?」她眼里蓄了一層濛濛水汽,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撒爾切斯後退兩步,衣袖便輕輕巧巧地從她手中滑落。他看著她,目光一瞬不離,倏爾粲然一笑,眼里卻是一天蒼藍下,飄著脈脈細雪。「因為,泠兒在等我帶她回家。」

莫泠大惑不解︰「我不就站在你面前麼……?」

「就算裝得一模一樣,你也不是她。正如幻境里重現的回憶再好,也終究不是現實。」撒爾切斯眼神冰冷,吐字清晰。「阿克黛親王真是好手段。」

莫泠姑娘眨了眨眼,露出一抹嫵媚的笑容,說︰「撒爾切斯親王果然不可小覷。如果你答應了永遠留下,可就真永遠走不出幻境了。」

陡然一陣大風吹來,卷去了溫情脈脈的場景,揚起對面女子的藍發,妖嬈迷離。

阿克黛的眼底寫滿好奇,看似天真地追問︰「之前從誰能從魘鏡月兌身,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識破的?」

「一開始我只是隱隱覺得不對,又不知何處不對。魘鏡可幻化心之所向,自然俱是美好。而現實之中,並不總是如此。」一粒藍瓷耳墜壓迫著手骨,撒爾切斯淡然道,「阿克黛親王盛情相留,可惜撒爾切斯無福消受。♀」

幻境被破,魘鏡的魔力反噬其主。阿克黛現下可是更加沒有能力對付撒爾切斯,只得放行。只是奇怪撒爾切斯為何不追究……想來應是記掛心上人安危,暫騰不出時間與之計較。阿克黛悻悻道︰「撒爾切斯親王慢走,我就不送了。」

「告辭。」撒爾切斯神色冰冷地頷首,轉瞬遠去。

他身後那個妖嬈善變的女子喃喃自語︰「這個世上竟然還真的有這種感情存在,真是讓人嫉妒啊……」

這句話撒爾切斯自然不曾听到。他腦海中還翻涌著那些記憶,久久不能平息,無暇他顧。

魘鏡制造的幻境有個最具吸引力的地方,同時也是破綻所在——只有美好,純粹單純的美好。否則也不能使獵物自甘沉迷。

在幻境之中發生的都是他們曾經的美好回憶。他恍惚以為自己是回到了過去,自初見始,所有過往美好一一具現。正是這一切太過美好才讓他慢慢起疑,似乎缺失了什麼……

撒爾切斯恍然記起當初還在養傷期間的一件事。

血族吸血,理同人類進食,尤其是在受傷之後。

莫泠睡眠一向很沉。撒爾切斯便趁著深夜她熟睡時外出覓食,甚至特意選擇了遠一些的地點。那時他也不清楚到底是為了避免身份引出麻煩,還是僅僅因為不想讓她發現他陰暗的一面。

好巧不巧的,某夜他去覓食,莫泠從夢中醒來。听到一牆之隔的他有動靜,她于是起身查看,發現他舉止有異,就使了隱身術悄悄尾隨,目睹了他覓食的那一幕。

撒爾切斯當時其實也感覺到了她的淡淡氣息,但只當是和她相處日久不免沾染了些許,就沒在意。

他不知,那一刻她眼神有多麼復雜,平素清澈寧靜的眸子里盛滿了驚訝、憤怒、失望、了然以及莫可名狀的傷心。

待他走遠,她上前查看他的獵物,發現只是失了一部分血,性命無恙。

看他吸血,她大致猜出了他的身份。而他只取一定量的血,畢竟沒有奪去其他生靈的生命,與她相處的時日里又很是溫柔有禮、不曾做過其他壞事,應該並不是前輩們告知的那樣窮凶極惡……她一邊替可憐的被襲者包扎治傷,一邊思索著,眼底生出淡淡欣慰,最終凝成一抹堅定。

那夜他回去之後,隱約有種不妥之感。這種感覺無從捉模,直至她輕輕叩響他房門,低聲問︰「我知道你醒著,我有事同你說,現下可方便?」

「沒什麼不方便的,」他前去打開房門,「請……」話語陡然被一縷血腥味截斷。

白玉做成的小碗,玲瓏可愛,淨無雕飾。碗里液體灩灩,散發著奇異的芳香。

一抹暗紅從湛藍的眼眸中掠過。饒是心神堅定的他也不由一震,月兌口道︰「你……」

「前些日子是我思慮不周,還請見諒,往後……」她斟酌著字句,小心翼翼地說,「我會每日親自提供你需要的食物,省得你再外出覓食。唔……你可別小看我的血,修行之人的血好歹比尋常人的要更……更滋補些吧?」她揣模半晌,終于找到了「滋補」這個比較合適的詞。

一彎寒月不知不覺進雲層,夜色愈發朦朧晦暗起來。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小雪,疏疏落落。

夜雪暗渡。她立于門外,身形單薄,卻無聲凝出一個執著堅定的姿態。她捧著玉碗輕言細語地與他說著,目不轉楮地望著他,眼底滿是自己都能道出的希冀、祈求和信任。

他以為血族沒有了續,便自然也不會有多少人類的鮮活情緒。然而對上她眼神的剎那,一種尖銳的驀然直刺入他心底,微微酸楚,漫漫疼痛。明明就沒有呼吸,他為何還生出窒息的錯覺?

「你真傻……」讀懂了她眼中的堅持,他開口,聲音染上了奇異的喑啞,帶點嘆息的意味。暗紅色漸漸消退,他湛藍的眸子恢復了湖水般溫柔,細看之下,才能發現風波的漣漪。

听他這麼說,想來也不是拒絕了。她輕輕咬了咬下唇,唇上血色淡薄,恰似初春淺櫻。「我才不傻吶。我為醫者,對如何取血是有分寸的,補血補氣的方子也知曉,藥材也不缺。既然救了你,就好人做到底吧。」她側頭一笑,言談間倒是很輕松。

他的手溫柔地落在她發頂,緩緩摩挲。

「呃……你可否接過碗去?」略有害羞的她動了動,試圖轉移他注意力,調侃,「頭回親手放血,稍稍不慣。技術尚不嫻熟,勿怪勿怪啊……」

他輕柔地握住她極力不想引人注意的左手,挽起她袖口,露出紗布來。「自戕之事,不必嫻熟。」他涼涼說道,用的是責怪的口吻,听出的卻是痛惜之意。

為了使他不傷其他生靈,她每日以自己之血供養他。

而他亦為了她,忍痛勉強飲了數日渡過養傷最重要的時期,便不肯再讓她傷害自己,日復一日竟控制住了吸血。

飲她之血,灼心之痛。那段時日于她身側,他不再飲血,這一切都違背了他的本性,卻順應了他的本心。

那幾日,他永世不忘,亦不願輕易回想,每思每痛甚。

幻境里的一切都太過順遂,甚至跳過了那段經歷,是以引起他疑心。

當然,這些不足為外人道。有些記憶只屬于他們,他不想也沒必要讓其他人知曉分享。

再譬如,他後來的衣服內面在靠近心口處都繡著一朵曼珠沙華。而在幻境之中,那朵曼珠沙華從一開始便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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