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九公主離開，沄歌也知趣離去，凌日的一名侍從開口︰「那小子看著細皮女敕肉，一副小白臉樣，沒想到還真是膽大妄為，竟敢和主子搶人！」
夜光杯懸停在凌日唇畔，映出他唇角細微的弧度。「你們說，她品貌如何？」
誰？那小子？王子該不會對男人……有意思吧？
似是猜到侍從的心思，王子臉色一沉︰「你們難道看不出李陵是女子麼？」
如此說來，那人明眸皓齒，膚若凝脂，活月兌月兌一個美人胚子。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斷定是女子。
「剛才我伸手扶她的時候，近身發現她有耳洞。」凌日笑意更濃，「她的衣飾並不張揚，可那衣料卻是貢品，後觀她玉佩上所刻的‘泠’字，再結合年紀……剛才那位恐怕是九公主本尊。」
侍從听得連連稱是，心說王子就是厲害。不過，還有一事不明。「恕屬下多嘴，既然主子有些欣賞這九公主，為何反而答應放棄求親呢？」
凌日眼中的戲謔之色收斂︰「對她，不可強求。況且，我們手頭上還有更要緊的事……」
他送一杯酒入喉，然後將目光投向窗外。那一襲青衫像一葉青萍漂入人潮，分明是恬淡內斂的，卻偏偏牽動他的視線。望得久了，那人去得遠了，淡了。
春城無處不飛花……前幾日听過的曲子，如今只記得這句。也許是應證了此情此景吧。那淡淡青衫悠悠搖搖，仿佛這時節里的紛紛柳絮，因風而起，飛揚滿城，撩人思緒。八水繞長安，才潤得如此麗色。
想到長安，他眼神一凜。無邊秀色也引出了龍爭虎斗。此刻，他正站在一個的博弈場上。他已在局中，就等賭注押在哪邊了。
九公主順當回宮。一見她回來，貼心四采便迎上去。采葛眼尖，發現主子神色微醺，又嗅到一絲酒香，心下了然。「公主，奴婢去煮醒酒湯。讓采薇、采荇、采綠服侍您沐浴更衣。」
「慢著，」九公主擺手，「我才飲一杯，怎麼會醉……嗯，就是頭有點痛……」
采葛看著面色酡紅、腳步虛浮的主子，無奈哄勸︰「公主向來滴酒不沾，這回飲了一杯，等後勁上來，自然易醉。奴婢煮醒酒湯備著，等您沐浴完，若無緩解，就喝一些；若沒事，就不喝了。」
「嗯，」九公主醉意上來，一臉嬌憨地蹭著身旁扶著自己的采薇的手，涼涼的觸感正好紓解了臉頰的火燎之感，嘴上打趣，「姑娘這般冰肌玉骨，不如隨了本公子回家去吧……」
誰承想自家主子喝醉是這德性。小丫頭們扭頭偷笑。被調戲的采薇也配合玩笑，說︰「承蒙公子不棄，只是奴家已許字他人。公子生得品貌不凡，不如身入湯池，看您與清水芙蓉，哪枝更美……」
采綠最先笑出聲來，而後和姐妹一起邊笑邊攙送九公主去沐浴。
美人出浴，何等香艷。可惜沒這等眼福……此枚小女子一沐浴完畢，就火速著中衣窩進床榻去尋周公了。
至于那碗醒酒湯……你以為九公主溜那麼快是為什麼呢……
總之她是不會承認自己是故意不喝的，只是忘記了而已。躺在暖衾中，酒意與困意交襲，她很快沉沉睡去。
她這一睡，直接從午後睡到夜里，于是乎錯過了晚膳。因此，半夜里餓醒了。在起床受涼與空月復挨餓兩種痛苦之間掙扎斗爭良久，她最終選擇了起床覓食。下定決心的她，翻過身，睜開眼，陡然發現床邊多了個人影。
她剛要叫出聲來，卻發現自己沒辦法發出任何聲音。那人聲音低沉優雅。「別怕，是我。」
即使知道別人看得見，她還是忍不住丟了個白眼。是你，可我怎知你是誰。可奇怪的是，听到那人的聲音時，她的心就莫名安定了下來。
但是，有好聲音的，也是好人。她現在躺著完全是劣勢，隨即以手支撐迅速坐起來，準備隨時掀被逃跑。
那人像是察覺了什麼，又說︰「別動。」
語訖，那人似是信手采擷了一縷月光，輕輕彈向放在安全地帶地意被調暗的燭台上。燭光倏地一亮，投出皎潔的光暈。剎那清輝滿室。「太暗的話，容易磕踫。」那聲音在燭光里脈脈流動。
她驀然發現，那清輝不是燭火月光的本色，而是那人容顏氣度的映射，皎皎朗朗。然而最令她移不開目光的是那雙藍色眼眸，仿佛遼遠的蒼穹，溫默地注視你；又好似幽深的湖水，輕柔地環抱你。那其中還蘊藉星輝萬點，每一點都是一斑前事心痕。
這雙眼楮，似乎在哪里見過……可這樣的眼楮若是見過，又怎能忘記？
在她失神之際，他索性代她去取桌上侍女早早備妥的糕點。♀托盤穩穩在手，他神色淡淡，低語道︰「餓了吧……」
被喚回神的她，在不經意看到持著托盤的如瓷似玉的修長手指時，又怔了一下。但顯然此時美食的魅力更大，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塊梅花酥放進口中，發現他還在看她，羞惱之意才後知後覺地涌現。
不待她開口，他自覺地轉過身，不再注視她，反而去望那盞燭火。
她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動作也漸漸自然了些。
她吃得正歡，吃完一塊打算再拿一塊，手卻落了個空。
「夜里多食不好。」始作俑者一臉淡然，話音雖輕柔，語意卻不容置疑。
她也知分寸，明事理，現下已飽，確實不宜多食。可這家伙都沒看這邊是如何知道的，莫非背後還有眼楮？她一會兒功夫就神游已遠。
他看著一副神游樣子的可愛小臉，唇線漸漸柔和。他將瓷盞遞過來，聲音里有哄小孩的意味。「來，漱口。」
她邊乖乖配合，邊看著他繼續發呆。這人細繡貼又專注，只是偶爾從他動作有一瞬生硬可看出應該是從沒侍候過別人吧。他是誰呢？為什麼第一次見面就如此自然地照顧她，她也對這陌生人不心生抗拒？仿佛他們之間這般相處融洽是理所當然的。
冷不防視線相對，她看見他眼中恍若風過星河，斑斕生波。他淺揚唇角，指尖觸向她嘴角，語氣清冽溫柔︰「怎麼還像小孩子一樣……」
他一只手拭去她唇角的食物殘渣，另一只手及時扶住她下滑的身體。他苦笑，果然，一點接觸都不可以。
她入睡前的最後印象是星空斑斕的眼眸。
他緩緩放下她，又掖好衾角，才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晚安，睡美人。」
前塵故夢惟燈見，契闊生涯獨枕知。
「公主，公主……」采荇看主子再度眼神迷離，知曉她是又神游了，不由擔心，最近主子總是不知何時就神思遠走，別是……
「……何事？」九公主把目光從那個精致托盤上收回。真是奇怪，怎麼越看就越覺得好看。想象著應有一只更好看的手持著……手，是誰指如玉石？可惜只有一點模糊的夢中片斷，拼湊不全。
眼看她又要出神，采荇立即稟告太子來訪。
她平素與越王、吳王、趙王三位哥哥交情最好，與太子關系一向不咸不淡，不料太子竟會突然來此。
「听聞九妹妹要入山修道，身為兄長自當要來相送。」太子舉動溫文爾雅。他相貌俊秀，只是略偏陰柔。那一雙幽深墨瞳似乎平靜無底，看得人心頭一冷。
九公主禮數周全。「太子客氣了。」
「九妹妹太見外了。前些年，九妹妹不是還跟在後面叫‘太子哥哥’麼？」太子端起茶盞，對她一笑。太子雖笑意融融，卻有幾分高深莫測。
對于這個兄長，九公主一直覺得他為人進退有度，待人溫文有禮，卻天生有一種疏離感。此時也不知他是何意。听他說起往事，憶起曾經不知深淺的一番爭論，不由微笑。「太子哥哥竟還記得？」
「九妹妹之率真可愛雖難免會沖撞他人，然此為宮中少有的‘真’。九妹妹以誠相待，本宮如何能忘？」
「太子哥哥這麼說，取笑我是不是？」殿外檐上的九子鈴被靈巧的風捉弄，叮咚作響，清澈的音符在她唇邊流淌。
這般靜好卻又不失靈動的女孩子恰似山中精靈，明淨剔透。太子眸光微閃，想到此行的目的，神思一凜，緩緩開口︰「九妹妹可知父皇為何安排你修行？」
九公主道︰「是因為天竺王子求親的事吧。」
「既已知曉，那麼天竺王子一旦放棄，也就意味著你不必出宮修行了。」太子冷定分析，卻令九公主一驚。凌日面聖，放棄求親，只在旦夕之間。依父皇對她憚度，十之**會留她在宮里。那出宮之旅不就胎死月復中了。
「那太子哥哥的意思是……」
「馬上走，來個先斬後奏，父皇先前已宣布過此事，面上不好反悔。」
「……」九公主沉吟，不知太子為何要幫她。平日交情不深，可以信賴麼？
鼓聲從大明宮傳來，夕陽籠罩著氣勢磅礡的殿宇。
「宮門即將關閉，入夜就走不了了。等到明日，父皇定有法子教你月兌身不得。」見她猶豫，太子三言兩語便挑明形勢。
九公主當機立斷，說︰「多謝太子哥哥提點。」幸好行裝早已收拾好，又是從簡從輕的，立時便能出發。她拿了行李，又留了字條給父皇，更是支走侍女，造成她們並不知情的樣子。這樣，父皇應不至于怪罪下來吧。
太子見她收拾好，說道︰「跟本宮來。」
「這……」她一怔，她以為太子只是來提醒一下的。
「你認為平日里進出宮門，往來國子監的令牌還可用麼？」太子眸光一轉，「要想出宮，就跟著本宮說的話做。」
「萬一被人知曉，會連累你的。」九公主想，無論如何，他既想助她，就不能牽連他。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太子的笑被夕照鍍上一層溫暖，「我自有部署。況且我也不是愚魯之人，做自毀之事。」
誰都不曾注意，這自稱已變。
馬車出了宮門。九公主看了看太子片刻前遞出去又收回來的門契，心下疑惑，卻沒有開口。
太子眼神沉沉，解釋道︰「右軍中有我親信。」這說出的話中包含的訊息干系重大，可他的語氣怎麼像在說「今日天朗氣清」之類的無關緊要的話。
九公主點頭，有些釋然，又有些不安。「真的不會連累你麼？不然我……」
「別擔心。」太子微笑，示意她寬心。
馬車停下，太子扶九公主下車。兩人一時無話。
九公主有些局促地低下頭，忽而抬眸一笑，聲音輕而誠摯︰「太子哥哥，多謝。」這六個字，情真意切，暖意清甜，听得人心頭微軟。
「我已著人去告知巽雲真人，這匹馬會載你去約定地點。」旁邊有人牽過一匹良馬。
「那告辭了，珍重。」九公主眉目間有著透明的光芒，如水晶之花，映著祈願，澹澹流光，疏疏脈脈。
太子頷首。「去吧，保重。」
九公主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暮靄四合，太子的神情也變得模糊，只有紫金冠上的明珠閃爍不定。他的嘴角噙著一絲隱秘的笑意，回望巍峨宮殿，那抹笑在夜風中綻開，像極了某種妖異之花。
太子太傅從暗影里走出，捋須而笑︰「好個一石二鳥。」
「不，」太子吐字凌厲，唇線卻柔和，「是一石三鳥。」
太子太傅略有不解，但琢磨著太子的神色，心頭忽然一震。
「老師不必擔心。弟子明白，何為取舍。」太子的目光掃過暮色中的幢幢宮闕，有不同以往的情緒涌現，鋒銳似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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