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膳。
九公主慢條斯理地用著早膳,神思還陷在昨夜的夢里。夢中那人,只一眼便傾心難收,似是命中注定。可她偏生記不起他的樣子,只依稀記得一雙湛藍如蒼穹的眼眸。
「小泠,小泠……」被喚了好幾聲,九公主才回過神。
「在想什麼呢?母後喚你都不應。」七公主在旁道。
九公主輕咬下唇,略垂著頭,搖了搖頭說︰「沒什麼……」
皇後心細如發,和聲問曰︰「母後看你早膳沒進多少,面色微紅,莫不是昨夜受了涼,今早發熱了?」
昨夜,甚是溫暖啊……九公主心想,又搖頭道︰「母後,小泠晨起胃口一向不佳,您就別擔心啦……」
「正是,」七公主附和,趁機打趣,「我看九妹自昨夜宴後就魂不守舍,莫非……是心有所屬?」
「七姐……」九公主羞惱,「我看你是賊喊捉賊。昨夜……」
七公主柳眉一顰,佯作怒色,去抓九公主。九公主促狹一笑,靈巧躲開。
皇後見她們嬉鬧,端莊高貴的眉目,略染了笑意。待听到貼身侍女稟報,方才恢復正色,說︰「小泠,隨母後來。」
姐妹倆瞬時安靜下來。九公主又是一副溫順乖巧的樣子跟在皇後身後。
但看她眉眼嫻靜,卻不想她神思早已飛遠,飛到昨夜的夢里。
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皇後看了一眼最小的女兒,溫雅乖巧,善解人意。只是這孩子雖心思細膩,知曉世事,卻到底在他們的保護之下無甚經歷。所以知疾苦而眸澄澈。這樣的孩子,若在外,只怕免不了一番月兌胎換骨。顧不知利弊如何?
「小泠,來父皇這邊。」皇帝一退朝便吩咐左右傳九公主。方才還是天子威嚴之相,見到愛女之時卻已是滿目慈愛。
九公主飛快地瞟了一眼帝後兩人的神色,行禮之後慣常地坐在皇帝身邊,問︰「父皇,召小泠來是有什麼事麼?」
「無事便不可召你這個丫頭了?」皇帝撫了撫九公主細軟的額發,全然是父親的眼神。她道是剛及笄,于他眼中卻依舊是那個小小嬌嬌的孩子。
「非也。」九公主不著痕跡地挪開半步,狡黠一笑,「即便父皇不召,女兒也會來請安。所以父皇不必心急來召。既有急召,詎能無事?」
估計全天下也就只有這小女兒敢面駁天子,而又不犯帝怒,反令天子含笑了。
若要那些言官看到,只怕是感慨萬千吶。
皇後忍俊不禁︰「小泠這冰雪心性倒是隨了陛下……」
冰雪心性。這四個字讓皇帝的目光波動了一下,隱隱掠光。然而就那麼一瞬,不及捕捉就湮沒無痕。「小泠這一及笄,便月兌了幾分稚氣。」
「這是自然。女兒如今可不是小孩子了,父皇可不許小視我。」九公主挽過皇後的手,向父母撒嬌。
帝後二人相視一笑,而後皇後溫聲問︰「夜宴之上,諸國精英薈萃。小泠可有……」
「母後!」九公主一驚,立時反應過來,羞赧道,「七姐都尚婚,小泠還這麼小……」
「哦?」皇帝挑眉,意味深長地一笑。若不是眼角有了風霜的刻痕,這位天子真可算得比肩潘衛。「朕的九公主何時又變小了?」
「父皇……」九公主湊到皇帝膝前,用天真無邪的眼神仰頭看著他,「小泠要留在父皇母後身邊侍奉一輩子……」
皇帝笑說︰「只要你一切安好,父皇母後便好。若真有值得托付之人,朕雖不舍,亦希成全。」
九公主想到夢中之人,暗自嘆息,除了這夢,並無所意,于是正色道︰「小泠如今並無心系之人。」
「如此……」皇帝沉吟,「你可想出宮游歷?」
九公主驚喜道︰「當真?」
「君無戲言。」皇帝一言九鼎。為打消女兒疑慮,解釋︰「你在國子監表現優秀。雖然國子監眾師學識淵博,各有千秋,但不若你親身去歷練得益更多。你天姿穎悟,而拘于一隅,眼界有限,實在可惜。」
九公主深知父皇視己甚重,聞言感動。「小泠必不負父皇所望!」
九公主跪安後,皇後小心詢問︰「陛下是想送小泠出宮修行?」
「然。」皇帝捏了捏眉心。
「臣妾怕小泠在外受苦。這孩子自小就沒離過臣妾。」皇後一雙妙目滿是為人母者的擔憂。
皇帝安撫道︰「這只是權宜之計。待求婚風頭一過,再行處置。」
皇後見皇帝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言,在心中為女兒出行細細打算。
室內沉寂下來,連風都穩重了幾分,不敢妄動。博山爐中煙氣繳繞,漸漸漫過所有神色。
皇帝不動聲色地想起昨夜與人在終南頂上俯瞰長安一城風物的事。
那人雖遠處江湖,卻是而今少有的可托付大任之人。
皇帝並不希望那人牽涉入朝堂渾水,也知其無意,只盼以愛女相托,護她避開風刀霜劍,污亂渾濁。
終南風起,吹起那人塵俗的鶴氅。
璇璣列布,星野自分。
「山河永在,而江山可繼幾代?」那人平平淡淡地發問。
這話听來,頗有點大逆不道的意味。然而皇帝竟只澀澀一笑,略略頷首。「千秋萬代的不過是這家國天下,豈能是一家一姓永世掌控的……」
那人眼中掠過一抹贊許,聲音依舊平淡︰「陛下有此念,足可見襟抱不凡。誠應繼續勵精圖治,造福蒼生。」
「造福蒼生……朕恐怕力有不逮……」皇帝的指在袖中驀然收攏,「你看如今這長安——繁華迷眼,舉世沉溺。眾人所見,不過如此耳。」
一雙清明澄定的眼默然下視。
風中依稀可听見絲竹歌吹,那是豪門歌舞。煌煌燈火燃著一場又一場的醉生夢死、迷香繚亂。
分明是燈火燦爛但平之景,卻流動著壓抑的腐朽之氣。
「唯恐春音咽管弦。朕苦心維系的竟是這群巨蠹不成!」皇帝忽而一怒,目光雪亮,如同一道閃電試圖劈開這重濁的暗夜。
那人眼中這才真正涌出一線情緒。「陛下當如何?」
皇帝的指敲在幻力凝成的棋枰上,沉聲道︰「此局已布,身在局中。然而朕恐怕等不到收官那一日了……」沉吟著,皇帝忽然轉頭,直視對方雙眼。「若真到了那一步,便得勞煩真人你了。」
「陛下不必過于憂心,貧道自當維護正道。」那人仰望星空,雙目慢慢染上清寒之氣。
指拈,子落。風起,塵定。
巽雲真人,今以至珍至重相托,信君必不相負。
九公主于疏影閣靜候父皇提到的高人。
貼身侍女采綠最是活潑,在門前左顧右盼。
采薇、采荇二人圍著公主,嘰嘰喳喳地討論。
還是最年長的采葛穩重,柔聲詢問︰「公主,是否差奴婢準備些茶點?」
「還是采葛貼心。」九公主一笑莞爾。
「公主,若那高人是欺世盜名之輩,又該如何?」采荇是個愛操心的。
采薇接過話頭,賊兮兮地笑道︰「茶照奉,不過奉上的可不保證是茶……」
「你這鬼精靈!」九公主粲然,「尊師重道,禮不可廢。自然要奉茶,可這品相得因人而異了……」
「那你看老朽這般可算欺世盜名?」一個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來。水晶簾自分,一名仙風道骨的老者徑自步來。
「咦,怎麼不見通報?采綠,采綠!」采荇急忙喚守在門口的采綠。
采綠應聲進來,冷不丁瞧見多了個人。「我沒看見有人進來啊……」
眾女面色各異。九公主略驚,而後道︰「尊者可是巽雲真人?」
那老者不回答,只施施然坐下,一掀邢窯瓷茶蓋,搖頭晃腦道︰「廬山雲霧茶,倒也尚可入眼……」
「大膽,竟敢對公主不敬!」采綠極為護主,又是風風火火的性子,怎容得有人冒犯自家主子。
一語既出,采綠突然倒懸而起,嚇得連聲尖叫。
九公主按捺下心頭的不悅,不皎不昧地行禮︰「小女子年少無知,還請真人勿怪!」
老者眼皮一掀,懶懶道︰「老頭子對旁人從來不客氣……可若有可心徒弟相求,倒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九公主稍作考慮,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何況我一小女子,然後果斷地親身奉茶︰「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唔,尚可尚可。」老者點頭,也不知是指茶還是人。
「那師父可否放下采綠?」九公主忙問,「都是弟子之過,無涉旁人。」
老者這才真正打量起這女孩,眼底泛了些微暖意。身居寵位,不矜不傲,心恤他人。這樣的性子,果真塵俗沾染,真不似宮闈中人。他現在對皇帝又多了幾分贊賞。養一個好女孩雖不易,卻也不算太難。難的是養出這樣一個受深寵而無半點驕橫的好孩子。
看著面前這張透著倔色的小臉,老者搖頭一笑。罷了,不逗這孩子了。一揮手,采綠就安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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