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引這一場蒼涼的浮生,悠游如夢,幻影千重。
何謂真?何謂假?
何謂對?何謂錯?
蒼茫塵世,惟一點初心不滅。
你覷,那流年脈脈,歲華殷殷,原不過是為了成全這場邂逅偕臧。
極北之國,流光夜舞。
雪乘著風翼,紛紛揚揚,不斷加深亙古的冰雪蒼茫。
天地俱是一片傷心白。唯有城堡上的一扇窗內搖曳著朦朧的燭火。
一位身形挺拔修長的少年閑閑走來,隨手挑了一杯紅酒,不動聲色地走至窗前。
高腳杯中的酒釅釅如浮生一夢,難分寤寐。他眼中卻是清明,湛湛如雪,承載著東方細碎的星子。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馥郁的酒香氤氳,驀然一漾。
他極緩極淺地勾起唇角,道︰「我將去往紅塵。」
那一笑,似春風化成,春雨潤就,春光染徹。
「紅塵紛擾,何苦?」
「但為她故,不覺其苦。」
「此去萬里,身或難返。」
「她若轉身不顧,我即萬劫不復。」
至此,無言。他只是這般憑窗而立,淺然一笑之間,風神奪目,令人心魂俱失。
我一直堅信,真正的愛情就像這樣,即使你懵懂不知,邁出的每一步還是會不偏不倚地走向對方。
那是宿命的力量,我們無力掙月兌,亦無心掙月兌。
我站在光陰里,等你帶我走。
用靈魂澆灌出的接引之花,渡你至彼岸。你若不來,我便不敗。
浮世千重,華胥一夢。
以心為引,苦海同航。
昨夜星辰昨夜風無數絢爛的煙花點亮了一座城市的輝煌,而那輝煌卻甘願匍匐在一個女孩子的腳下。
只因,她是大唐天子最寵愛的九公主。
長安,大唐之都,世間最繁華的城市。四方臣服,萬國來朝。
然而這都城之中最美好的,不是巍峨華貴的千重宮闕,不是巧奪天工的精美織物,不是五光十色的珠寶奇珍,而是大唐天子的掌上明珠——九公主。
今夜,是她的十五歲芳辰,全天下都為之歡騰。
大明宮內,燈火通明。
九公主卻悄悄從筵席上退下。她真心感謝別人的祝福,卻不自覺與這熱鬧疏離。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疏離感,無關旁人對自己的好壞,只是萬家燈火亦映不暖的寂寥。
天子不動聲色地略抬眼,眼中盡是無奈卻又滿滿寵溺。有陛下的默許,其他人自是不多言。宴會依舊,其樂如春。
她沿丹墀款款走下,雪衣烏發,步步無塵,唯見蓮生。
「將客人丟在宴會上,自己卻跑出來,似乎于禮不合。」一個聲音掠過風枝,游過夜色,凝而不散,如珠玉般盡數滴落她耳畔。那聲音清涼優雅,讓人想起極北之國飄落的無瑕紛翼。
她循聲,抬眸望去,但見火樹銀花之中,一人散漫斜倚,衣袂潺潺倒映著雲影天光。♀夜影里看不分明容貌,只見銀色長發宛如月華傾瀉而下,璀璨奪目。唯覺那人身姿如巍巍玉山,又似出岫輕雲。他只靜倚此處,舉動閑淡,隱現散逸林下之風,卻自是氣質高華。
仿佛感受到她的視線,他徐徐轉首,僅一個側臉,像滄海盡處升起的明月,清冷高華,而魅惑人心。
饒是見過為數不少的美姿容者,她依然心生贊嘆。不過她很快慧黠一笑,回敬道︰「那閣下深夜造訪,卻不曾命人稟報,豈非更無禮?」
他一聲輕笑,像浸過月光的流水,溫溫涼涼。緩緩側過身,皎潔月色披離而下,溫柔的笑意從湖藍色眼眸傾瀉,一瞬間便黯淡了青空月華,搖碎了燐爛星光。
驚鴻一瞥,艷絕天下。方謂驚艷。
她怔怔地看著,他從枝上一躍而下,明明身形高頎,卻好似一片落羽,靜靜地落在她面前。
恍然間听見宿命稻息,泅渡過如海光陰。
她不由後退了一步,說不清心里剎那涌現的強烈情緒到底是什麼。她眸中浮光點點,純淨而迷茫。「你……是誰?」
「撒爾切斯。我的小公主。」他魅惑地勾起薄唇,不見涼薄,反而暖如春色。
「听起來不像是漢人的名字,而且你的容貌也不像漢人。」她微蹙著好看的眉,眉色淺淡,眉形卻極為秀美,猶如遠山。
「我來自遙遠西方,自西域還要向西。」
她听說過有那樣一片土地,可于她,遙遠得像一個傳說。「那你為何要來大唐?」
為何來此?穿過漠漠雪原,涉過茫茫浩水,翻過漫漫重山,萬里迢迢,不辭辛苦,這種種俱化作他唇角一縷融雪溫玉的淺笑。
何必問呢。他只是把心遺落在此,從此,萬水千山只等閑。
「為何不答?」她微微歪著頭,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羞澀,望進那泓湛藍的湖水,想看清其中的隱秘。
庭下月流空明,他單膝枕地,如同最英勇的騎士跪在心愛的公主面前。背脊挺拔,身形修長,蕭蕭肅肅,又岩岩巍峨。他的指間倏然搖曳出一枝鮮紅欲滴的花,顫顫悠悠,縈帶著前世隱秘而深刻的幽香。
「你最愛的曼珠沙華。」
這花她之前從過,卻在第一眼就莫名心悸。此花、此人都有似曾相識之感,不是從記憶中求索而來,而像是由骨子里印刻而生的。她受了蠱惑一般伸出縴長的玉手,輕輕接過花枝。兩人指尖相觸,溫度兩般,心事一漾。
他的手好似千年玄冰,分明冰冷無溫,卻教她恍惚體味到暖意溫存。多想,她便自然而然地沉溺其中,意識如雲煙遠去。
誰家玉笛暗飛聲,聲聲催花自九天飄搖而下。花間一襲白衣如星輝灑落。來人面龐似有仙霧繚繞,輪廓不甚明晰,卻透出淡淡暖意。他像一團白霧靜靜環抱著陷入昏睡的九公主。
「秋楚南。」撒爾切斯微闔雙目,不狹而長,水天一色中有驚雷電光一閃即逝。
秋楚南的長發垂落九公主臉際,溫和希靜。半晌,他才嘆曰︰「你不該來……你是魔……」
「那又如何。」撒爾切斯哂笑,眉目清絕,風神不羈,「塵世可厭,重負罪孽。試問世間又有幾人是清白的?」
「你是來尋她的麼?」秋楚南眼神幽邃。
撒爾切斯眼中的藍深深淺淺,融融冶冶,像青空承載的湖光,又像湖泊倒映奠色。「她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秋楚南搖頭,眼神悲憫︰「你錯了。你尋的那個人是那一世的她,而非你眼前的。」
「我如何會錯,萬世千生都只有這一人。此心惟有向她,才得片刻靜安。循己心,有何錯?」撒爾切斯的聲音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堅定。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生已非前世,眼前人非昔時人。你可還記得上一世的若泠,為何執意離去,連死後靈魂的去向也不願你知曉?」
撒爾切斯眸光一凝,衣袍無風自動。「你在其中做了什麼?」
秋楚南嘆息︰「她向我要了遺夢珠。只要她戴著遺夢珠,十五歲之前你都無法獲知她的所在。那之後,即使遇見你,也只會當成一場夢。一旦你和她身體接觸,她便會昏睡,夢醒之後,了無痕跡。你何苦一錯再錯?」
「我已然錯過一次,」撒爾切斯微微苦笑,眼底有如雪覆玉石的蒼涼,「必不會一錯再錯。」
秋楚南眼中浮雲聚散幾回合,方才說︰「這一世,我必不再讓你傷她如此之深。你既然不肯放棄,那我們不妨做個約定。誰都不可以打擾她今生的喜樂,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將九公主輕置于榻上。
一件絲絨暖衾便地覆在九公主身上。湖藍的眼波如影逐光,離開半刻。撒爾切斯凝望視著咫尺之間純淨如雪的睡顏,聲音低沉如水,卻有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她是我最珍視的存在。我豈忍心讓她郁郁?」
「不過,」撒爾切斯話鋒陡轉,「我實在不喜歡你離她這麼近。」
「是麼?」秋楚南抬眼,溫和一笑,清光神逸,「彼此彼此。」
撒爾切斯亦淡淡一笑,微微頷首,風神超逸,傾山覆水。
月倚西樓,簾幕低垂。九公主安然入眠,全然不覺兩位俊美如天神的存在。
那兩位無聲對峙,不劍拔弩張,反而都向她一人,眼神滄桑而溫柔。
被注視的這位可無半點自知,猶自酣睡。不知夢見什麼,一縷明淨笑意從櫻花般的唇角綻露。
但願她此生,好夢如今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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