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睦沉默地蜷縮在不大的山洞里。
沙沙的雨聲挾著潮濕泥土的氣息,穿過洞口手掌狀樹葉的縫隙,鑽進他的耳朵、毛孔,不斷提醒著眼前這噩夢一般的現實。
夜色漸濃。
舒睦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踫了踫帶傷的左肩。也許是習慣了,比起剛剛被受傷的時候,痛楚的感覺已經減輕了不少。肩頭的衣裳仍有些濕潤,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血,還是摔倒時沾上的泥水,亦或兩者兼有。就算低頭去看,在這樣的光線中,也只能看到一片洇開的深色陰影罷了。
有野獸的嘶吼聲遠遠傳來。
听到這聲音,舒睦不禁又往山洞里退了一些,直到脊背貼上冰冷的山壁,這才停下動作。但,也不過是離洞口遠了半米而已。
唯一的武器在之前拼命逃跑的時候不知丟在了何處,他只能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緊握在手中,然後祈禱別有野獸發現這小小的臨時避難所。等著等著,眼皮越來越沉。在饑餓、寒冷和失血的三重作用下,他很快放棄抵抗身體的本能,不太安穩地進入夢鄉。
事情不該發展成這樣的。自己原本……只是想玩一下網游而已。
星際歷421年。
人類文明在經過漫長的發展期後,進入了一個相對停滯的時代。對廣闊宇宙的探索暫時告一段落,經歷了之前那場聯盟分裂戰爭的人們,開始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到重建美好家園,盡情享受生活上。作為活在這個時代的普通人中的一員,兩天前,舒睦如願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而為了犒勞一下自己,他花掉大半的積蓄,通過打工同事的推薦,以相當便宜的價格,買入了一台全息游戲設備。
此時正是一款名為「恆光OL」的網絡游戲風靡星輝聯盟的時期。原本從不玩游戲的舒睦,就是因為看了恆光上屆個人PK賽的視頻,深深迷上視頻中的一位刺客後,才正式涉足這個領域。
他本來是打算趁著假期,好好在游戲里面干一番事業,嘗試做一個職業玩家的。沒想到,機器扛回家的第二天就出了故障。
系統刺耳的警報聲,強烈的電流穿過身體時的劇痛,還有失去意識前最後嗅到的焦味……
舒睦想,自己應該是死了。
但當他再度睜開眼楮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陌生的森林里,四周荒無人煙。風在茂密的樹叢中自在地穿行,也拂過他的身體,讓他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然後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竟然是恆光OL的新手服!
雖然買回專屬自己的全息設備才兩天的時間,但實際上舒睦通過虛擬社區的終端玩恆光OL已經有近半年的歷史。對于當初自己穿著新手服到處跑任務的記憶,早就有些模糊了。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重溫」菜鳥時期的經歷?
莫非死亡的猜測是錯誤的,剛剛的系統故障,只是導致自己的游戲數據出現錯誤,然後回檔了?說不通啊,只是自己一個客戶端出問題,沒理由會影響到恆光的服務器,否則它可以容納全聯盟的人同時進行游戲的宣傳語便是一句笑話了。
話說回來,這真是在恆光OL里面嗎?人少得也太不科學了一些。這款游戲,明明就算是新手村,也常年人滿為患的……
不解地搖了搖頭,舒睦正打算隨便挑個方向前進,找一下其他玩家了解一下情況。
才邁出三步,身後忽然有陣勁風刮來。舒睦下意識地低頭蹲地。
一道黑影從他頭頂掠過,翅膀掀起的風刃割斷了他幾縷發絲。
樹鴉!
立刻反應過來襲擊自己的是什麼東西,舒睦一邊揮動手中的武器威懾對方,一邊快速地鑽進灌木叢中。
手上的劍好沉……新手用的鐵劍,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重了?
因為陌生的觸感而分心,舒睦沒有注意到灌木叢中那雙幽綠的眼楮。
隱蔽在灌木叢里的患狼騰空跳起,借著俯沖的力量將舒睦踩翻在地後,朝著他露出森白的利齒——
身體反射性地一個抽搐,舒睦從夢中驚醒,心有余悸地按住左肩。
又夢到了剛剛受傷的時候。
因為考慮到玩家們的身心健康,星輝聯盟的全息游戲都要遵行《痛覺模擬等級限制條例》的規定,也因此,身上的傷口讓舒睦認清了自己並不是在玩網游的現實。而且,他後來也發現了,自己身上根本沒有玩家手環之類的東西。
這只是一個很像恆光OL的陌生世界而已。
察覺這點的舒睦有些沮喪,卻沒有絕望。不管怎麼說,活下來就是賺到了,莫名其妙進了異世界,總比在原來的世界因為機器故障被燒成一具焦尸好得多。
如此安慰自己,舒睦在逃月兌患狼跟樹鴉的聯手追擊後,決定先在現在的這個山洞中避避雨,等天亮以後再作打算。
就算是異世界,也該有異世界的居民吧?他不相信,整個世界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這又不是末日游戲。
肚子發出咕嚕嚕的叫聲,把舒睦拉回現實。
注意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舒睦輕輕撥開洞口的樹葉向外看。
一輪暗紅色的月亮高懸在天際,照得地上萬物都像染了淡淡的血色。看著這讓人不舒服的景象,舒睦有些猶豫要不要出去覓食。
雖然不太好受,但是餓一晚也餓不死,到處亂跑的話,不留神就變成怪物們的宵夜了……
「嚓」的一聲響。
舒睦警戒地縮回手,放緩呼吸,瞪大眼楮看向不遠處的樹林。
一道瘦長的身影仿佛午夜出巡的幽魂一般,安靜而平穩地行走在樹林中,一步步向著他藏身的地方靠近。
理論上而言,對方應該不知道這個山洞,但舒睦還是緊張地握緊了手中的石塊,就像能借由這個動作,汲取一些支撐自己的力氣一般。
身影越發接近。
舒睦已經能確定對方是人類。按理說,能遇到自己以外的人,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可考慮到對方出現的詭異時機,舒睦不敢冒失地與對方打招呼。
恆光OL里面又不是沒有人形怪,萬一這是一個喪尸呢?
對方在舒睦沉思期間,走到了林間的空地上。暗紅的月光照亮他的臉龐,看得舒睦忍不住「啊」了一聲。
來人十分敏銳地看向舒睦的藏身處。
但這一次,舒睦卻不準備繼續隱藏自己了。他有些急切地撥開擋住洞口的樹葉,「崔斯!」
「……啊?」
本來已經擺出戰斗姿勢的來人,听到舒睦的聲音後頓住動作,半晌,才有了回應。
「你是崔斯吧?!」顧不上對方一臉的錯愕,舒睦激動地鑽出山洞。也許對方不認識他,但他卻記得對方的這張臉。
此人正是當初吸引他玩恆光OL的那位刺客玩家,也是恆光前兩屆個人PK賽的冠軍——亡靈刺客崔斯,恆光OL的活招牌。不過,對方現在看上去就是個正常的人類,並不見亡靈特有的淺灰色皮膚。
不是沒想過錯認的可能性。只是在理智發揮作用以前,身體就已經擅自采取行動了。好在,沒有認錯。
來人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一會兒舒睦,忽然輕笑一聲,「這個世界居然也有認識我的人?我說,你該不會跟我一樣倒霉,死進這個異世界里面來了吧!」
果然是崔斯!
舒睦心里一喜,而後又被對方話中透露出的信息打擊得垂下頭。
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覺得是穿越了,那還可以抱著一線希望,認為是自己胡思亂想。但現在就連崔斯都這麼說……
舒睦嘆氣道︰「我的全息設備故障,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跑到這個世界來了。」
「設備故障?」似乎沒想到居然有人會因為這樣的原因掛掉,崔斯挑了挑眉,「難道你玩游戲之前都不做例行檢查的嗎?」
「例行檢查是什麼?」舒睦茫然。
「……」放棄地擺了擺手,崔斯把匕首別回腿側的皮套里面,「現在說這個也沒必要了,反正死都死了,大概也沒辦法可以回去。」他緩緩地轉頭看了看周圍,然後邁步朝舒睦剛才藏身的山洞走去。
舒睦默默跟上。
崔斯鑽進山洞里面考察了一下,不太滿意地嘖了一聲,「只能坐著啊……算了,反正天也快亮了。」說完,他自己找了個比較舒適的位置坐下。
這種情況是不是就叫「鳩佔鵲巢」?
舒睦有些呆愣地看著對方完成一連串的動作,然後糾結地看向坐了崔斯以後,已經不剩多少空間的狹小山洞,猶豫著要不要擠進去。
「對了,」似乎才剛剛想起來,崔斯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示意舒睦也坐下,「我的本名是‘肖兆軒’。你呢?」
「舒睦。舒服的舒,和睦的睦。」
听到他的回答,肖兆軒微微眯起了銀灰色的眼楮,「好名字,也許我們能相處得不錯。」
舒睦不知道對方怎麼得出的結論。但意識到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身邊有了一位難友後,他後半夜的確睡得很安心。
翌日舒睦醒來時已經不見肖兆軒的身影。
以為自己被對方丟下了,他匆匆忙忙鑽出山洞,一邊活動有些發麻的雙腿,一邊四下張望。
忽然有東西砸到他的頭上。
舒睦驚得往旁邊退開好幾步,這才看清砸中自己的「凶器」是什麼——一枚橢圓形的藍色果子。
他仰頭看向樹上,初升的朝陽照得他有些睜不開眼,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樹上坐著的人影。
「能吃的,別浪費。」肖兆軒說。
得知自己沒有被拋棄,舒睦松了口氣,撿起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送進嘴里。甘甜的汁液滋潤了咽喉,卻也讓肚子饑餓的感覺越發明顯。
「謝謝。」說完,他眼巴巴地看著肖兆軒。
「沒了,上樹的時候順手解決一只樹鴉搶到的。」肖兆軒聳了聳肩。
舒睦朝他投以崇拜的目光。
昨天把自己追得狼狽不堪的樹鴉,在肖兆軒口中居然只是「順手解決」的貨色,大神果然是大神,太可靠了!他堅定了緊跟對方抱大腿的決心。
肖兆軒從樹上滑下來,伸手指向東方道︰「朝著這個方向一直走,好像有個村子,我準備去看一看。」
舒睦這才明白對方為何一大早爬得那麼高。
這毫無疑問是一個好消息。有村子應該就有人,可以打听到情報,還能有食物和住所。不過,這已經不是在玩游戲了,這世界的居民應該不會像網游里的NPC那麼親切,大大方方地接納兩個身無分文又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吧?
肖兆軒顯然也想到了這點,但他的態度仍然很淡定,「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直也給他掰直。
被肖兆軒的態度鼓舞,舒睦興高采烈地跟著對方朝著村子所在的方向前進。
走了一段路,有個問題舒睦實在是不吐不快,「大神,你這衣服是走的女乃牛風?」
肖兆軒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看著他的目光怎麼看都有些危險。
舒睦干笑著改口道︰「斑馬風?」昨晚光線太暗,他都沒看清楚,還以為對方是一身黑衣,現在走在太陽底下才注意到對方身上分明是黑一塊灰一塊的……說像斑點狗的話會稍微好嗎?
「只是血而已。」肖兆軒說完,繼續走。
舒睦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話里的意思——他以為是黑色的部分,其實都是干涸的血跡!看肖兆軒行動似乎沒有任何障礙的樣子,這些血顯然不是他的。那……
「你昨天殺了很多怪嗎?」就算知道已經不是原來的世界了,舒睦還是改不掉原本的用語習慣,「尸體呢?」
「扔著沒管。」肖兆軒答。
「太浪費了!」舒睦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在游戲里面,患狼的毛皮和樹鴉的眼珠、爪子都是初期比較值錢的材料,如果留著的話,等找到村子的時候,也許可以跟村民們換點東西……他替肖兆軒浪費的行為感到一陣心疼。
被指責的人一臉的無所謂,不過看到舒睦似乎很遺憾的樣子,考慮到對方是自己現在唯一的同伴,肖兆軒想了想,決定安慰一下他,「放心,很快又會有新的材料送上門的。」
近在咫尺的患狼叫聲為肖兆軒的話作出擔保。
舒睦寒毛直豎,緩緩看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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