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1-28
「啟稟火統領——」
「何事?」
「前方積水足有數十尺,車馬……無法通過
「知道了火狼點頭,稍一沉吟,「找個山坡,權充歇息之處吧
應了一聲,禁軍調頭離去。
「皇上火狼折回輦車前,低聲稟報道,「決提的江水淹沒了前行的道路,隊伍無法前進
「那就……扎營吧
總算找到座小小的山坡,禁軍們分散開來,個個面現愁色,可是當皇帝從輦車里走出來時,他們還是「唰」地站起身,挺得筆直。
傅滄泓卻根本沒有瞧他們一眼,而是立于坡頂,極目往遠處看去,但見四方一片白水茫茫,偶爾有黑色的屋脊露出水面,就像被狂風暴雨揪翻的船只。
「嗚嗚——」
風聲,裹著淒涼的哀泣傳來,鐵骨剛傲如他,也不禁皺起眉頭。
他自認是個無情之人,縱然身為這方遼闊土地的王者,卻並沒有多少兼濟天下蒼生的慈悲。
在他看來,一般凡俗人等,都是弱小的,都是不值得同情,不值得理會的,死一個不少,活一個,也不多……
是的。
他很冷血。
長期宮闈傾軋,權利的爭斗,教會了他冷血……掌權者的所作所為,隱隱中,會成為很多人的模範——上所行,下效也。
因為這樣過于血腥的成長背景,他的個性里,的確缺少很多東西——寬厚、仁愛、信義,以及,對于萬事萬物的悲憫。
或許,對于北宏,對于這個生他養他的世界,他心中有的,不是愛,而是恨,一種偏狹的恨。
這,大概是他與夜璃歌之間,最大的差別。
正如他無法理解,夜璃歌為什麼總是為了璃國而放棄他,夜璃歌也無法理解,他為什麼總是過度沉溺于兒女的私情。
難道家國大業,對一個男人而言,不是更加重要嗎?
更何況,他是一個皇帝啊,他應該擔負起,那份屬于他的責任。
冷冷的風吹來,撩起金色袍角,獵獵飛舞。
「皇上
「嗯?」
「這是難民署的官員
「情況如何?」
「很不好……」身著藍色官袍的吏員渾身直哆嗦,嗓音發著顫,「直到今日,仍然未能找到……醫治瘟疫的方法
「噢?」皇帝的聲音有些粗啞,目光轉向火狼,「前頭引路
「皇上?」火狼神色頓變,「您,您要——」
「他們都是朕的子民,不是麼?」
「可是……」火狼下剩的話語,被傅滄泓眸中的寒意悉數壓制住。
由吏員引頭,一行人朝難民署而去。
難民署中。
遍地趴著哀哀嚎泣的男女老少,個個渾身潰爛,散發著難聞的氣息,醫員們用白布蒙著臉,將一具具尸體抬出去,火化掉。
所有的一切都是壓抑的,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對死亡的恐懼,壓倒性地佔據了一切,縱然是皇帝親臨,也沒有引起一絲波瀾。
傅滄泓慢慢地走著,視線毫無波動地從一張張灰黯的面孔上掃過——這就是人間嗎?這就是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
忽然間,他的心中生出無窮無盡的破敗感——原來,當真正的災劫來臨之時,權利,或者殺戮,抑或金錢,根本解決不了任何的問題。
他們需要的,甚至不是一口可以活命的糧食,他們要的,是一劑良藥。
只可惜,他傅滄泓會的,只有殺人,而非救人。
「皇上火狼低喚一聲,想說什麼,卻被傅滄泓擺手止住。
走到一名正埋頭施救的醫員面前,皇帝停下腳步,第一次和緩冰冷的面容,輕聲問道︰「還有救嗎?」
醫員抬頭,十分鎮定地看了他一眼,沒有畏懼,沒有卑微,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盡力
傅滄泓的呼吸忽然一滯。
很多年了。
他見過在權利面前奴顏求存的人;
也見過為了利益拼得你死我活的人;
還見過四處鑽營的人;
唯獨,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仿佛生死對他而言,也沒有任何意義,他所在意的,僅僅只是手上正在做的事。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氣度?
縱然身處低位,卻依然有一種骨子里的清傲。
「你叫什麼名字?」幾乎是下意識地,傅滄泓月兌口問道。
「這不重要細致地在病人的潰爛處涂上藥膏,醫員的神色依然平靜。
傅滄泓再沒有說什麼,轉頭走開了。
出了難民署,他不由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後轉頭看著一旁的吏員︰「那個醫員,叫什麼名字?」
「回皇上,他叫楊九仁,是名醫許樸聖的弟子
「嗯,」傅滄泓點頭,「他到這里多長時間了?」
「從難民署成立起,他便自願到此處施醫濟人,迄今,已有一月
「他平時……為人如何?」
「不言不語,只是埋頭做手上的事
「可曾听過他有什麼願望沒有?」
「好像……他想在灤陽縣里開一家醫館,懸壺濟世
「火狼
「屬下在
「給灤陽知府一句話,讓他把這事落實了
「是,皇上
薄薄的雲層散開了,清亮陽光灑下來,傅滄泓忽然覺得有些頭暈,腳下頓時打了個趔趄。
「皇上!」火狼神色大變,抬上一步,將他扶住。
「朕……沒事傅滄泓擺擺手,重新站起,「再去……軍營……」
可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眼前一陣天昏地暗,而他,就那樣倒進了火狼的臂間。
……
塘里的火苗滋滋跳躍著。
「楊九仁,情況如何?」
「皇上……是……」縱然個性清傲,可此時的楊九仁,也不由滿臉凝重。
「說實話
「皇上這是……感染了瘟疫
帳中頓時一片死寂。
雖早有意料,但當楊九仁親口說出這個殘酷的事實時,火狼還是覺得如遭雷擊。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立即封鎖消息!」
「沒用的楊九仁再次恢復一個醫者的清冷,「通常,感染瘟疫者,只有三到五日的時間,縱然加上我調配的草藥,也只能延緩七日左右
「你的意思是——」火狼徹底失去控制,劈手抓住楊九仁的胸襟。
楊九仁鎮定無比地看著他,目光清晰,沒有半點含糊。
對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懷抱信念連死都不怕的人,縱然火狼再怎麼厲害,卻也無可奈何。
他頹然地松開了手。
「那麼,就給皇上,用最好的藥吧
答應一聲「是」,楊九仁轉身離去。
回到帳篷里,火狼摒退所有的人,獨自立在床邊,看著枕上的傅滄泓發呆。
他的腦海里,不斷晃過一個個片段——十六年前,他第一次踏進恆王府,見到還是個孩子的傅滄泓,記得當時,他站在院子里,手持弓箭,不斷射擊五十步開外的標靶,幼女敕掌心被牛皮弓弦勒傷,淋灕鮮血不斷滴落,在青石地面上開出朵朵紅梅,他卻始終緊咬著牙,一聲不吭,那樣的倔強,立即吸引了他的雙眼。
後來,他才知道,那就是他奉命要保護的恆王世子。
十六年,坎坷磨難,十六年,甜酸苦辣,不管恆王府遭遇怎樣的狂風暴雨,他始終不離不棄,因為,他曾經跪在老恆王的面前發過重誓,有生之年,必保傅滄泓平安。
而傅滄泓對他,也始終存著一份情誼,始終沒有懷疑過。
可是現在,他卻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這里,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而什麼都不能做。
五天,對于那些生活安寧的人而言,或許只是短短一瞬間,然而,對這座帳篷里的每個人而言,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傅滄泓的臉已經開始潰爛,膿瘡像一朵朵花,布滿他的面孔,盡管楊九仁用了最好的藥,還是無法控制。
這天,走出帳篷後,火狼終于爆發了︰「你不是名醫的弟子嗎?怎麼一點用都沒有?」
楊九仁什麼都沒說,只是沉默以對。
其實,火狼心中很清楚,發火解決不了問題,可他就是忍不住。
「火統領,火統領——」
一名禁軍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飛奔而至。
「什麼事?」火狼沒好氣地吼道。
「上游,上游來了個白衣仙女,正在施藥救人……」
「白衣仙女?」火狼差點跳起來,甩開大步就往前走,後方卻忽然有了動靜。
「皇上?」
不等他回過神,昏迷多日的傅滄泓,就那樣跌跌撞撞地走過,絲毫不顧君王形象地朝遠處奔去。
火狼趕緊拔腿跟上,卻听後方的楊九仁幽幽言道︰「奇跡,真是奇跡!」
……
隔著一帶白水,他看到了她。
恍若從雲中降落的瑤池仙姬,渾身散發著淡淡的金色光芒。
璃歌,那是他的璃歌。
傅滄泓踉踉蹌蹌地撲入水中,往前方淌去。
「皇上!」隨後跟至的火狼也下了水,展臂將他扶住,「您身上還有傷……」
傅滄泓充耳不聞,兩眼只看著那個立在小山丘上的女子,向前,再向前。
江水漸漸漫過他們的腰際、胸膛、脖頸,即將沒過頭頂的剎那,女子終于注意到他們的動靜,驀然轉頭。
然後,她飛了起來,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整個兒提起,掠回干燥的地面上,輕輕放下。
深湛冽眸,倒映出這男子落魄的模樣——這真的是,那個瀟灑俊朗的傅滄泓嗎?是她一直刻在心間,始終忘不掉的人嗎?
他面容浮腫,滿臉膿瘡,看著就教人心碎。
「滄泓……」輕喊一聲,夜璃歌泌涼指尖落在他的面頰上,眸中忽然就有了淚意。
他仰起下頷,沖著她傻傻地笑。
夜璃歌忽然一陣心酸。
她見過他瀟灑不羈的模樣,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卻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
「滄泓,沒事了展臂將他抱住,夜璃歌嗓音輕顫。
火狼悄悄地退開了。
忽然間,覺得這滿目的瘡痍,都變成世間最美麗的圖畫。
原來,他的堅持沒有錯,他的追逐也沒有錯。
因為,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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