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場景費奕真模擬過無數次,斟酌用詞想象過費執明會有的反應。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而歷史也不可能重復兩次相同的軌跡,所以費奕真在一開始就預想到了,對于同一個消息,面對二十五歲的費奕真和十六歲的費奕真,費父費母可能會有的不同反應。
這也是他原本計劃要晚兩年再讓父母知道的原因,人們總會相信隨著年齡的成長一個人會有更成熟的判斷。但是二十五歲的莫瑤也會為了十六歲沒有及時早戀,沒能勇敢地追逐夢想而覺得懊悔,因為那樣的年華再也不會有,那樣的勇氣都在慢慢地消退。
所有曾經會讓我們不顧一切的感情,全部都在慢慢地消磨耗盡,最後只剩下麻木和得過且安,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樣就好,何必再努力?你已經在慢慢老去,承受不住打擊。
有些事你當時嫌太早,後來又嫌太晚,仿佛永遠找不到正當時令的那一瞬間。但是只有真正邁出這樣一步的時候,費奕真知道了,就是「現在」。
只有「現在」這一瞬間,才是他能夠把握的所有。
他對費執明鄭重其事地說道︰「我不能說我現在已經準備好了,但是誰也不能說哪一天下的決定就必然正確。我只知道,我想這麼做,也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我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子,但是爸,我會自己承擔起責任來。我不需要你們為我做什麼,我只需要你們告訴我︰你們願意原諒我這點任性,這點自私。因為你們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是真的沒辦法違背你們的意願去做一件可能會傷害到你們的事情。」
費執明沉默了半晌,嘆了口氣︰「你不願意做傷害我們的事情,難道我和你媽就會做傷害你的事情嗎?」
他這句話,已經相當于是松口了。
費奕真大喜過望,眼楮一酸,忍不住就模糊了視線,半晌,抓住費執明的手哽咽道︰「爸,是我不孝順。」
雖然早已知道父母最終會尊重自己的意願,可是費奕真亦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因為時間不同,時代不同,父母的想法肯定也會有所不同。不管看到多少慘烈的出櫃情節或者新聞,費奕真都從來沒有想過,以和父母斷絕關系作為代價去談一段戀愛——世間本無雙全法,所以他已經做好了耗去許多年去爭取這一份諒解的準備。
費執明和陳雪妍確實是愛自己的兒子的,費奕真覺得,世界上也許再也沒有比他們更好的父母。他們給予了他生命,關愛和尊重,這已經是作為父母能夠給予孩子最好的東西。
費執明情緒其實還是有點沉重,但還是強打起精神,笑說道︰「你知道安慰你媽,偏偏自己卻擺出這種樣子來。你爸又不是你媽,難道還會以為這種事情是你哪里‘長壞了’啊?無論如何,爸媽總不會傷害你。」
然後他停頓了幾秒鐘,又開口說道︰「我們總不會害你。只是這件事,我還要想想,給我點時間,我現在腦子有點亂。」
這已經是費奕真所能期待的最好結果了,他閉了嘴,表情激動,用力地點了點頭。
晚飯吃得比較沉默,費奕真努力活躍氣氛,給父母夾菜,費執明和陳雪妍也盡量配合,但畢竟兩人的心里都裝著事,氣氛始終顯得有些許沉悶。
到最後,費奕真上樓回房之前,突然對著還坐著的父母說道︰「爸,媽。我愛你們。」
費執明和陳雪妍互相對望了一眼,然後抬起頭說道︰「我們也愛你。」
這一夜費父費母睡得很遲。費執明在網絡上搜著資料,陳雪妍就在旁邊咋咋呼呼,指出自己在意的部分,讓他點出來給自己看。
費奕真听到他們房間里映出來的燈光,傳來的聲音,心里酸甜苦辣,紛紛都混成了一片。
陳雪妍看著費執明搜索出來的資料,情緒隨著內容而開始起伏跌宕。她看到同性戀被歸結為精神疾病並研究出來的一系列治療方法,也就是包括閹割和大腦手術一類的所謂「治療方式」時,控制不住就發出了一聲驚叫,費執明安慰地握住了她微微發顫的手掌,然後去查各個名詞的具體代表含義。
陳雪妍不許他查,顫抖著聲音說道︰「你查這個做什麼!?你查這個做什麼!?絕對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費執明說道︰「別鬧,我就了解一下。我兒子是同性戀,我當然要全面地了解一下這個團體和社會歷史。」
他對陳雪妍的過激反應也有些無語,難道他還真的會把兒子送去閹割,電擊催眠,大腦手術啊?說實話這種治療方法平時費執明看來也是個笑話,分明是刑罰而不是治療,如果真的用在費奕真身上,費執明比陳雪妍更無法忍受。
何況,就研究調查看來,這些手段也其實根本無法治愈同性戀。
兩夫妻看資料看到很晚,陳雪妍總是一驚一乍的,看到各種治療方法和社會事件時,表情看上去比受難者還難受,而看到呼吁社會理解和接受的部分,又耐下了心,看得非常仔細;看到同性戀被移出精神病行列的時候,她明顯松了一口氣;但是再看到各行各業對于性取向異常的態度表現,心又吊了起來
這一夜,兩人主臥室的燈光亮了許久,直到午夜都沒有熄滅。
薛晨回家的時候,意外地發現梁清竟然是從梁父的書房里出來的。而兒子看了她一眼,連招呼都沒打一個,就管自己上樓去了。
薛晨很生氣,叫道︰「站住!你這是什麼態度!?」
通常以往梁清的這個態度都是梁父的居多,還很少這樣對薛晨甩過臉。
薛晨自然很生氣。
梁清本來不想跟她多說,但是既然被叫住了,還是不甚熱情地叫了一句︰「媽。」
薛晨開口對她說道︰「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梁清愣了一愣,不知道她想要說什麼。他心頭一動,想著薛晨是不是心態上有了變化,于是邁步走了下去。
因為梁父在書房,薛晨就另外開了一間放了麻將桌的娛樂室的門,帶著梁清走進去然後關上了門。
示意梁清找個地方坐好之後,薛晨說道︰「你是打定主意要走這條路了?」
梁清回答道︰「是!」
「我管不了你了?」
梁清直接回答道︰「如果是要讓我和奕真分開,那不可能。」
薛晨點了點頭,說道︰「我養你十六年,還不如養條狗。養條公狗至少還不會隨便跟著外面的野狗跑了。」
薛晨這句話的侮辱性太厲害,梁清從來不曾想到自己的親媽會說出口這樣的話,猛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薛晨冷笑道︰「怎麼?想動手?梁守城那德行你倒是學得很徹底啊。你倒是動手看看!」
梁清反而氣笑了︰「我不會跟你動手,因為你好歹生了我。要是我跟你動手,奕真八成又要說我。是啊,我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們就是嗎?費叔陳姨那種的才叫父母,你們一般人養條狗都比你們養我來得用心。」
他對薛晨也算失望透頂,轉身就想出門。
薛晨怒極,叫道︰「站住!」
她抑制不住怒火地對梁清吼道︰「費家給你吃了什麼迷心藥你竟然敢這麼對我說話!?費執明陳雪妍好你倒是去當他們的兒子啊!是啊,他們好父母,養出個男□,把我兒子的魂都勾沒了!」
梁清猛然怒吼道︰「不許你侮辱奕真!」
他一拳頭砸在了桌子上,發出偌大的一聲響聲,實木桌子竟然被砸得凹下去了一塊,拳頭上也迅速地腫了起來。
但是這點痛楚,完全壓制不住他听到薛晨這樣侮辱費奕真的憤怒。
薛晨也被嚇了一跳,她本來還想再罵幾句,但是張了張嘴,卻又咽了下來,心里對費家,對費奕真的厭惡越發嚴重起來。
梁清表情復雜地說道︰「媽,你今天真是讓我大開了眼界。」
薛晨冷笑說道︰「你也讓我漲了見識。我養了這麼多年的兒子,敢情都是替費執明養了!?」
介于對梁清憤怒和武力的忌諱,她克制了自己的言辭,這次倒是沒有用太具侮辱性的語言。
梁清看了她一眼,突然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寧願自己是費叔養的。」
他發自內心的這樣一句感嘆,倒是真真正正傷到了薛晨。她握住了拳頭,不相信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竟然會跟她說這樣的話,半晌,她的聲音徹底冷了下來,說道︰「梁清,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但是我告訴你,你現在敢走,就準備明天費奕真死于飛來橫禍。」
梁清猛然回過頭,不敢置信地望著薛晨。
他冷冷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薛晨冷著一張臉,抬起下巴,要笑不笑地說道︰「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這世界上有的是辦法能讓人死于飛來橫禍。他費執明再厲害,還能時刻防著天降橫禍在自家兒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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