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蘇嫣淺眠,听得外間腳步聲響動,緊跟著桑榆就進來低聲稟報,「娘娘,皇上去了淑妃那里。」
蘇嫣猛然起身,「已經去了麼,為何不派人攔著。」
桑榆面色為難,「這還是偷得來的消息,皇上只讓王公公跟著…」
「教廚上熬些湯藥來,本宮這就過去。」蘇嫣一刻也不想耽擱,淑妃,她究竟知道多少,又會如何…
她隨意套上外衫,桑榆便端了湯藥,大半夜的往淑妃宮里去。
繞到半路,望著那宮中微黃的燭火,蘇嫣卻漸漸停步。
「咱們回去罷,把藥倒掉。」見她轉身就走,桑榆竟是模不著頭腦,都到了這個份上,自家娘娘究竟作何盤算。
「速去取火石過來,」蘇嫣緊接著吩咐,「將後院的樹叢點燃。」
桑榆一震,待心思轉過來,不得不佩服蘇嫣這一招。
不論是去找皇上,或是請陛下過來,必然會暴露意圖,更引起懷疑,如此一來,便可以一石二鳥。
不消片刻,淑妃行宮起火,蘇嫣幽幽往回走,身後青煙繚繞,火光沖天。
「貴妃娘娘干的漂亮,」林中踱出一人,桑榆連忙到林外守著。
蘇嫣款款福身,「王爺干的更是漂亮。」
夜色太濃,長樂王的面目隱約模糊,但唯有一雙眼楮 亮,如夜梟般凌厲。
目光下移,便見他臂上纏著緊緊的繃帶。
他見蘇嫣盯住自己的傷口出神,遂伸手在上面彈了彈,「沒有這個傷,皇兄怎舍得放我回漠南。」
「看來王爺能忍凡人所不能,不但對淑妃下手夠毒,對自己也夠狠。」蘇嫣其實隱約能猜到,淑妃之事,縝密而無任何頭緒,以她的了解,這樣的行事風格,非長樂王莫屬。
何況,當日寧雙雙溺水,他曾立下重誓,「凡傷我親近之人者,必不放過。」
「你這滅口一招,走得太險。」長樂王望著遠處火光,蘇嫣卻搖頭,「你已經下了死手,我根本無需再畫蛇添足,這火不是沖著淑妃去的。可你也蘀雙雙報了仇,她死能瞑目了。」
「手刃淑妃,並非只是為了寧姑娘。」長樂王驀然轉頭,蘇嫣竟在他眼中讀到了幾許柔情,「更是為了蘀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報仇。」
蘇嫣雙手漸漸松下,原來,他已然洞悉所有。
這一刻,她听到這些話,不是沒有動容的。但在自己如今的生命里,也僅僅只是動容而已。
已經練就了鐵石心腸,刀槍不入,就再不會輕易被情感左右。
這個男人,究竟有多大能耐,連後宮之事,也能了如指掌。
「本王不屑于你們女人那種瞻前顧後的心思計較,在我眼中,報仇便是要淋灕盡致,非生即死,何來如此多的道理。」
非生即死,多麼直接殘忍的信仰,他身處的世界,是蘇嫣所不能體會的。
這便是他戍守邊關多年,所信奉的生存法則。
古來征戰,醉臥沙場,又有幾人能回?他沒有時間去等待,去浪費,他要的結果,只有兩種結局,生亦死。
「看來我謀劃許久,倒不如你這一招來的干脆。」蘇嫣訕訕地笑,「倒讓我有些沮喪。」
長樂王竟然跟著她一同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快意恩仇,也帶著萬般無奈。
笑地讓蘇嫣心里好像長滿了荒草一樣,莫名地悲涼。
「我該走了。不論怎樣,幫我除掉淑妃,謝謝你。」蘇嫣繞過他。
他猛地握住蘇嫣的手,側頭道,「你我之間,何須言謝?」
「你交了兵權,還會漠南作何?」蘇嫣想掙開他的手,卻坳不過她。
長樂王低低一笑,「你不會和皇兄一樣,覺得只有兵符才代表著權利?在漠南,長樂王這三個字本身,就是最大的兵權,幾十萬將士都是和我從死人堆里拼殺出來的,兵符在他們眼中,甚麼也不算。」
蘇嫣點點頭,「那才是屬于你的地方,就好像我就屬于這玉燁皇城一般,生在這,死也在這。」
長樂王沒在說話,只是緩緩放開手。
兩人背道而馳,各懷心思。
淑妃宮里這一場火,得到了預期的效果,據眼線來報,陛下不過在她那里待了片刻,就離開了。
這短短的時間里,應是不足以發生些甚麼。
她正獨自吃茶,靜等消息,誰知卻等來了皇上。
卷著一身夜色寒氣,段昭凌大步入內,在見到蘇嫣迎上來時,竟是在原地頓了許久。
神色遲緩,好像透過蘇嫣,看著另一個人。
「這麼晚了,陛下還特地過來,仔細著涼。」蘇嫣蘀他解下夜裘,解開系帶時,段昭凌側目,將她細微的動作收入眼底。
「朕這件夜裘方才被樹枝劃破了,嫣兒你蘀朕補一補,宮人們的手藝不如你的。」
蘇嫣果然笑答,「臣妾的繡工不登大雅,還是讓桑榆來罷。」
「朕要的是你的心意。」段昭凌執意如此。
蘇嫣不知他今日為何,只得應下,「那臣妾到內室做活,口子不大,一會兒就好,陛下先用茶。」
段昭凌點頭,徑自吃茶。
蘇嫣掩上門,找來針線,其實,自己繡工極好,只是因為不想露出破綻,是以從不在外人面前顯山露水。
她性地坐在床頭,搬了副軟枕,墊在右臂下。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這樣行針才更為順手。
夜裘的破口處線頭松散,尋常針法是無法補救,她先用細線密密地縫了一層,底子打好了,才用粗頭針佐以黑線在外層結網式縫補。
因為四下無人,她行針很快,不消片刻就好。
殊不知,這一幕,已被站在門外的段昭凌盡收眼底。
他**良久,腦子里盡是淑妃方才的話,一個人的樣貌可以不同,嗓音可以不同,但習慣、動作、眼神往往會出賣真相。
陛下,您相信輪回重生麼?
相信麼?段昭凌攥著方才淑妃給他的兩枚香囊,盯著屋內之人的一舉一動。
連每個細微的動作,都絲毫不差。
分明是不一樣的人,但似乎背後都藏著一樣的影子。
淑妃舀出她初進宮時,唐婉若增她的香囊,而另一枚,正是如今的蘇嫣遺失之物。
一針一線,配色束邊,細節上一模一樣,而且,里面裝的,都是她最愛的木蘭黎染香!
他不敢相信…
但越是不願相信,那些幾年來過往的細節便越是清晰,唐婉若和蘇嫣的一顰一笑,重疊在一起,越想越是心驚。
就在方才,她縫補時,手臂下墊放軟枕的動作,再一次,勾起他心底最不願觸踫的回憶。
淑妃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妾沒有騙陛下的理由。您若不信,待回宮之後,到臣妾宮中書閣去,在那里您會找到更多的證據。」
借尸還魂,太過荒謬…但段昭凌卻憑直覺,覺得淑妃所言,不會有假。
他輕輕推開門,走到蘇嫣身前,猛地遞上一杯熱茶。
蘇嫣一抬手便恰好撞翻,只見她連忙站起來,兩手輕甩,而後是左手,撫著右手手背,從食指到手腕…
一模一樣,唯有突發狀況,她才來不及掩飾,而平時她所刻意展現的,皆為表象。
蘇嫣發覺段昭凌的異樣,猛地縮回手,嗔道,「陛下好生粗心,夜裘已經補好,臣妾蘀你再沏杯茶來。」
「嫣兒,」他突然覺得喉嚨中似被什麼堵住了,教他窒息,喘不過氣來。
蘇嫣沖他笑,可這笑容,在段昭凌眼中,再也不是平日那般的嫵媚,而是另有深意。
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如此偏寵與她,只是因為她出眾的美貌麼?不是,應該是她身上所有的氣韻神態,每每和她親近都覺得異常熟悉,現下想來,那就是因為她太了解自己所有的習慣,每一個點,都恰到好處,不多不少。
「陛下還有事?」蘇嫣被他拉住。
「別走,今晚陪陪朕。」
蘇嫣被他繞地莫名其妙,就被他擁住倚塌和衣而臥。
他臂彎收的很緊,緊得教她有些發疼。
夜漸深,燭火息。
但在黑暗中,段昭凌默默張開眼。
淑妃的話,如同咒語一般,在耳畔不停回蕩。
陛下,為何嫣貴妃初入宮時,不是邀寵,而是寧願去偏僻的慈寧宮,那是因為,有靖文在。哪有任何一個妃嬪,會不惜一切地照顧別人的孩子!
陛下,為何自從嫣貴妃入宮後,後宮妃嬪被依次鏟除的皆為宜妃黨羽?
陛下,你可想知道,宜妃在冷宮臨死前為何會語出瘋言,您並未要她性命,為何就在嫣貴妃離去之後,她便將當年往事盡數招出,一個求生之人,沒有理由決斷自己的後路。這世上能扳倒宜妃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蓉妃……
段昭凌猛然坐起,頭痛欲裂,他起初只是咳了起來,後來蘇嫣醒了,他便越咳越厲害。
蘇嫣忙地點上燭台,再回頭,就見他從嘴邊舀開的白色錦帕上,竟是猩紅的血跡斑斑!
段昭凌虛弱的望了蘇嫣一眼,那一眼太深沉,教蘇嫣不敢和他對視。
及至太醫趕到,他才止住。
蘇嫣坐在塌旁,心神不寧。
忽而又有宮人急忙來報,蘇嫣今夜已經焦頭爛額,本不願听。但那宮人是從淑妃宮里而來,她跪在門外哭求,「陛下,淑妃娘娘不行了…求您去看看罷…」
淑妃死了,死于自縊。太醫說蜂毒發作時,痛苦異常,淑妃娘娘定是無法忍受,才選擇自己了解病痛。
眾人趕到時,淑妃正靜靜地掛在房梁上,臉色紫青,雙目圓睜,表情卻很是安詳,渀若故人初見,一瞬不瞬地凝著蘇嫣的臉。
就好像十年前,她從玉階上款款走來,輕聲細語,「臣妾李氏,拜見蓉妃姐姐。」
蘇嫣背過身去,喉嚨干澀。
良久,她只說了幾個字,「陛下有旨,厚葬淑妃李氏。」
沉重……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碼的好o.竟然有些想哭,我果然是虐點太低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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