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了琪妃,蘇嫣一行人坐了鳳輦回宮。
桑榆見她一路上心事重重,遂忖度只怕仍是因為寧姑娘之事,與寧大人存了芥蒂。
但若相交多年的情誼,卻敵不過這一場意外,那可也的確教人心寒。
即便旁人不覺,但作為蘇嫣身邊的親信,寧大人對自家娘娘的情分,她只是看在心里,不說于嘴上。
試問天下這般痴情的男子,當真是稀少。
便是當初迎娶蘇芷時,都不曾見娘娘如此傷心,想來她一片好心卻被誤解,那種滋味…
回過神來,已至側殿瓊花閣。
「小妹的事,長姊如今貴為六宮之主,卻仍沒有給一個交待,難道查清楚就這麼難麼?」
蘇嫣從不屑于听人牆角這種事情,但只怕這個當頭進去,大家都會難堪。
是以她遂轉到內殿,換了身常服,褪去了鳳冠才回來。
刻意發出了聲響,蘇芷喋喋不休的聲音這才停了下來。
寧文遠最先抬頭,眼底映出一身月白色綢衫的女子,沒有錦衣鳳冠,沒有朱丹紅寇,更添楚楚之姿。
那一瞬,再一眼,恍如隔世,教他生出錯覺,仿佛蘇嫣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會纏著他逛遍整個京城,會從轎子探出頭來,甜甜地喚他一聲文遠哥哥。
「寧姑娘的事,陛下已經懲治了周采女,本宮已經盡力了。」蘇嫣徐徐入座,雙手交疊放于膝頭。
明眸婉轉,啟唇道,「畢竟都是自家人,有甚麼話不妨直說。」
蘇芷瞥了一眼身旁人,見他目光一刻都不願離開,就道,「自然是長姊說甚麼便是,不過今日,我們是來向您辭行的。」
「可是要出巡?」
「夫君是要…」蘇芷正說著,卻被寧文遠打斷,「芷兒你先去瞧瞧蘭若姑娘,我有話要單獨對貴妃娘娘說。」
「我不走,還有甚麼非要避著我麼!」蘇芷不依。
寧文遠卻意外地耐心勸她,蘇芷經不得他對自己一絲的好,走出門時,她心下涼涼,若真有輪回之說,那麼她一定是上輩子欠了寧文遠的,而寧文遠卻又欠了蘇嫣的債!
不過,這些都不再重要,因為今日,也許是今生最後一面。
室內忽然間少了一人,蘇嫣反倒是局促了起來,她道,「寧大人坐。」
寧文遠頓了步子,撩衣坐下,著一座兩人便只隔了一張茶案的距離。
沒有回頭,蘇嫣微微垂了眸子,「其實,後宮里很多事情都是死結,永不可解,本宮也無能為力…」
「嫣兒,」他突然出聲,而這一次,這許多年,他第一次如此稱呼她,非是嫣蕊夫人,非是昭儀娘娘,更不是嫣貴妃,而是,嫣兒,「當日雙雙出事,是我被心痛蒙了心,才會對你…不要怪我,其實我心中,並不怨你。」
壓在心頭的隔閡都被他這一句話,一掃而空,蘇嫣點了點頭,他們之間,無需更多的解釋。
又是一陣沉默,眼角瞥見他緩緩從袖中掏出一方狹長的檀盒,放于桌案上,輕輕一推,「這本就是送給你的,現在物歸原主了。」
蘇嫣拿在手中,心頭忽明忽暗,復又放下。
十五歲那年,入宮前那一晚,是她此生最漫長的一夜。
翡翠迸碎,聲如落玉,寒芒四濺,她決絕地拋下那句話,
「情分已盡,有如此簪。」。
卻不知道這一摔,便將兩人的宿命盡數改變…
「你不打開來看看麼?」寧文遠淡淡地問。
她搖頭,「不必了。」
「嫣兒,你不敢面對我,是因為在你心中,也和我一樣,沒有辦法放下。」寧文遠突然站起來,俯身攀住她兩側的扶手,「你看著我。」
蘇嫣揚頭,踫到他沉如夜色的雙眸,心尖一顫,便推開他站起,「本宮可不是念舊之人,但是卻知道感恩罷了。」
「今日過後,不論是念舊、還是感恩,都不再需要了。」他扯住蘇嫣一方袖口,「皇上已命我即刻啟程,前往漠南接手姚祁峰軍部。」
蘇嫣愣住,緩緩轉頭,「就算去漠南,也未必要長住…」
寧文遠突然使力,猛地將她擁進懷中,力道之大,讓她有種不安的預感。
「是我請命,為求建功立業,不再貪慕京都繁華,」他緊緊從上面抵住蘇嫣的鬢發,小心翼翼地抬手,拂上。
動了動嘴唇,她竟然不知該說些甚麼,一切都來的太突然,就是她曾經認為的,就算全世界都背叛她,而唯有一人不會的人。
也終于要離她而去。
「那你,多多保重。」蘇嫣雙手攥成拳,直到寧文遠放開她,也沒有勇氣張開手。
如此蒼白無力的話語,將這本就蒼白的離別,襯得越發蕭索。
「恕我不能再守護你,」寧文遠凝視著她,像是用一生的力氣去記憶,「因為我有更多的人要去守護,漠南三郡的無辜百姓,還掙扎在戰火中…所以我必須舍棄。」
「我都明白…其實我如今已是貴妃,也沒有人敢再輕易…」她很想裝作雲淡風輕的模樣,可是那閃爍的眼神出賣了她。
若是真如她所言,那麼又怎會被人陷害喪子,若是真的若她所言,又怎需步步為營,如履薄冰。
她越是刻意掩飾,寧文遠心里就越難受一分。
但他不能放棄責任,不能辜負皇上的信任、千千萬萬百姓的信任!
「漠南苦地,比不得京城,你這樣的貴冑公子,不知道可否習慣。」蘇嫣岔開話題,極力想要安慰他,卻是字字不得要領,到最後,不如不言。
「我該走了,」他定在原地,蘇嫣不敢轉頭,只是淺淺應了一聲。
「那教芷兒過來與你道別。」他又補充道。
蘇嫣仍是不動,搖頭,「不必了,你好生照顧她。」
他亦是點頭,步履沉重,漸漸遠去,那聲音卻愈發清晰。
「無論何時、何地,寧文遠的心意,永不曾變。」
殿門闔上,她這才座下,指尖微微顫抖,將那檀盒打開。
一只支離破碎的碧玉簪靜靜躺在里面,當初被她狠狠摔碎的玉片,竟是,又一塊塊地粘好了!
她不敢再看,猛地闔上,直到那冰涼的淚水打濕了手背,她才發覺,已是淚痕滿面。
此去經年,歸期無定。
總要待到失去之時,才知道原來擁有的一切,是何其珍貴。
晚間靖文殿中的燭火仍未熄滅,蘇嫣披了罩衣前去探看。
就見他端端坐于桌案前,臨摹著一本書文。
「再是好學,也當松弛有度,明日再讀。」蘇嫣走過去,剛觸到書本,就見上面的字跡十分眼熟。
「寧太傅向兒臣辭別,」靖文的話戛然而止,面上神色凝重,後面的話並沒說出口。
「這是他寫的?」蘇嫣不自覺地翻了幾頁,靖文點頭,很是自豪,「太傅不僅武藝高超,學問也精湛的緊。」
其實,他一直都在適應自己,自己卻未曾真正了解過他。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是他在最後一頁上寫下的只言片語。
蒼勁有力的筆鋒,刻畫于紙上。
蘇嫣凝著那句話,久久無言。
春狩前,蘇嫣向皇上提議,行游湖宴,以抒懷心情。
這些小事,段昭凌自是答應,交由她全權辦理。
邀請名冊上,淑妃赫然在列。
琪妃問她為何,蘇嫣只說即便她有錯,亦要賞罰分明,特許她出來散心。
蘭小儀本是不在邀請之列,但奈何她自請要去,說是太醫言明,娠婦臨盆,更要多加走動,有助生產。
天公作美,碧空如洗,卻是個游湖的好日子。
先是在御花園設宴,品花賞柳,眾人亦是附庸風雅。
美酒佳肴,鶯歌燕舞,這才是後宮應有的氣象。
一掃陰霾,倒是教人放松了心情。
不一會,王忠明過來稟報,說是皇上在文淵閣議事,今日就不過來了。
蘇嫣心下暗道,爹爹果然按她所安排,上書拖住皇上。
很好,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各位姐妹,咱們既已膳畢,不如到湖上賞一賞春光。」蘇嫣一拍手,就見原本碧波蕩漾的湖面上,打遠處悠然駛來一艘船舫。
經了一整個冬日嚴寒,這會子眾人一見此,皆是心中雀躍,想要登船一游。
甄才人道,「臣妾早有心領略這湖光山色,今日倒是要感謝貴妃娘娘的一番心意。」
蘇嫣笑的親和,「蘭小儀和琪妃身懷有孕,為保安全,不宜下水,本宮會吩咐宮人好生照顧著。」
蘭小儀卻不依,便道,「臣妾不怕,願同登船舫。」
蘇嫣坳不過她,遂只得答應。琪妃很是穩妥,徑自陪著靜和公主在花園里游玩。
「桑榆呢,怎地這一晌都不見人影兒?」她問了問一旁宮婢,皆說不知。
眾妃次第登舫,蘇嫣環顧,沖著坐在角落里的人道,「淑妃也一起來罷。」
作者有話要說︰少年听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听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听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虞美人》送給文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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