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節收容遣返發布時間:2014-03-12
拐彎抹角回到站前街上,見高桂花還坐在那僻靜處死等,王假妮放了心。
他遞上那油污污的餅子說︰「要下錢買了兩個餅子,俺吃了一個,恁也吃一個。」說著不爭氣地伸長脖子咽了一口唾沫,肚子里還咕地叫了一聲。
高桂花一看就明白了。她含著淚接過餅子,翻來覆去地掂量著、把玩著,放到鼻子跟前聞聞,一股誘人的面香散發出來,她咽了一口唾沫,故作輕松地說︰「俺嗓子干,吃不下,咱先找口水喝吧。」
車站廣場北側,坐北朝南一座三層樓,上面四個大字︰澮西飯店。看那架勢,不是一般人吃飯的地方,倆人看了幾眼,不敢進去。
進了候車室,人煙烏泱烏泱的,嗆得高桂花打了個噴嚏。有個掛著服務處牌子的窗口,旁邊一張條桌上放著一只綠皮保溫桶,王假妮過去擰了擰,一滴水也沒滴答下來。
候車室南頭有扇門,吊著髒兮兮的布簾子,門上方燈箱里三個紅字︰衛生間。倆人看見有人進進出出,出來的人大都甩著濕手上的水。王假妮猜想那地界有水,就走進去看,迎門一個水池,長條形的,排著幾個水龍頭,左右各一扇門,分別寫著男和女,假妮進了男門,一股臭臊氣味迎面撲來,他娘的,才是廁所。這城里人真不講究,茅房弄到屋里頭,這不臭煞人麼?王假妮退出來,見有人擰開水龍頭洗手,他也湊到跟前,那人洗完手走了,他湊上去,洗了手,湊上嘴一頓猛喝。
出來給高桂花說,里頭有水,恁去喝吧。高桂花進去,也照樣猛喝了一通。
渴是不渴了,高桂花掰開餅子,一人一半,幾口就吞下去了,感覺更餓。
候車室里煙味、臭味、腳汗味,啥味都有,實在難聞。可是天眼看要黑下來,外頭實在太冷,還是找個地方坐下吧。
轉了一圈,各色各樣的男女擁擠在幾排木條椅和水泥地上,實在找不下插腳的地方,只有那放置綠皮保溫桶的條桌跟前能容身,倆人也顧不得地面濕,蜷縮著坐下了。
王假妮伸開疲乏得像灌了鉛的腿,一陣困意襲來,他耷拉下眼皮,朦朧著要進夢鄉。
桂花也乏得厲害,她靠在王假妮身上,迷迷糊糊像在囈語︰「假妮哥,俺想回家……回……家。」
像被澆了一瓢涼水,王假妮一激靈,頓時睡意全無。桂花的囈語戳到了他的疼處,當時跑出來,是想躲難的,可真出來了,卻像掉進了冰窟窿,越鼓弄越深。屋漏偏遭連陰雨,連瘡腿上挨棒敲,人走背運,喝口涼水也塞牙,這啥時候是個頭呢。人常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回不信也得信了。罷罷罷,睡一覺,明天早晨就回吧。再折騰下去,怕是骨尸子也回不去了。桂花咋辦?她也想回了,要不也不會說夢話。回去倆人就不能成天廝守了,老婆、孩子一家人,總不能顧頭不顧 。趙長山、朱全義找麻煩咋辦?咱斗爭了人家的心頭肉白鮮,人家能善罷甘休麼?
好叫人進退兩難哪!他想起了老戲里楚霸王在烏江邊面對虞姬的無奈,那聲著名的嘆息,看戲的多半不懂,自己當時也沒多想,現在想想,那真是生離死別,刀子剜心,滴滴見血呀!
以楚霸王那樣的英雄,力拔山兮氣蓋世,尚且那麼無奈,俺王假妮算根啥蔥?該死毬朝上,人一輩子總有落難的幾天,他趙長山、朱全義總不能把俺整死!大不了,還是斗爭幾回,老子又不是沒經過,毬倒是,明天就打道回府。
打定主意,王假妮心里很快就靜下來,不一會,就打起了呼嚕。
腿上被重重地踢了一腳,王假妮從夢中驚醒。刺眼的燈光中,面前高聳著幾個穿制服的壯漢,桂花也被嚇醒,蜷縮在王假妮身邊,瑟瑟發抖。
一個穿鐵路制服的漢子硬邦邦地說︰「票,把票拿出來!」
王假妮囁嚅著,說不出話。
「到哪兒去?」
王假妮還是囁嚅著,說不出話。
一個穿公安制服的問︰「哪兒人,有大隊證明嗎?」
「是澮水縣過來的盲流,好家伙,還帶個女伴,什麼關系?」這粗野的聲音有點熟悉。王假妮循聲看去,是白天那個滿臉橫肉的蠻漢。假妮尋思這家伙又來找事了,打定主意不再吭聲,潑上一吊子看他能咋?
一個戴著紅袖箍、穿著四兜中山裝的光頭吩咐︰「帶回收容所,明天遣送。」
王假妮和桂花被倆人帶出候車室,那伙人又去盤問別人。
在冷風里站著,不斷有人被押出來。過了好半天,那些人才清查完,押著十幾個人往站外走。
王假妮悄悄打量了一遍同伴,非傻即殘,沒有一個囫圇人。
在站前街上走了沒多遠,路南一座圈門,右側掛著白底黑字的牌子︰澮西市收容所。
進了門,眼前有幾排平房,靠街的一排像是辦公室,南邊幾排掛著收容一室、二室字樣的牌子。辦公室出來幾個人,有拿鑰匙的,有拿手電筒的,幾個人簇擁著收容來的人,到了收容室前。
幾個工作人員呼喝著讓這些人排好隊,中山裝光頭開始訓話,大意是說在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敬愛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祖國山河一片紅,社會主義形勢一派大好,你們這些人不在人民公社和生產大隊好好參加集體生產勞動,跑出來要飯、要錢,擾亂社會秩序,給社會主義大好形勢抹黑,這是資產階級好逸惡勞的思想在作怪,要斗私批修,要給你們辦學習班。今天晚了,先登記個人基本情況,包括姓名、性別、籍貫、家庭成份等,完了分班休息,東路各縣的為一班,在收容一室;南路各縣二班,在二室;西路三室;北路四室;依次類推。
登記姓名等情況時,王假妮悄悄吩咐桂花,可不敢忒實誠,叫人家知道咱出來躲難,還得罪加一等。
到王假妮登記了,人家問︰姓名?他答︰張山。性別?男人。年齡?四十五。籍貫?澮水縣河西公社馬村。家庭成份?貧農。
到桂花了,姓名,劉梅;性別,女的;年齡,四十三;籍貫,澮水縣河西公社馬村;家庭成分,貧農。
中山裝光頭在一邊插嘴︰「倆人啥關系?」
「一家子、兩口子」
「不像!」
「兩口子又不是兄妹,咋能像呢?俺男人長相老面,吃不飽,這不才出來要飯呢麼。」桂花嘟嘟囔囔辯解著,光頭沒話了,心里還是老大疑惑。
王假妮、桂花和一個老瘸子、一個小傻子、一個啞巴算是一班的,進了收容一室,借著昏黃的燈光一看,才發現磚地上鋪著幾張葦席,這就算床鋪了。
那老瘸子看來是這里的常客,進門就找了個好位置,攤開破破爛爛的行李卷,自顧自睡下了。另幾個人也都乏了,找避風的地方和衣一躺,不久也響起了鼾聲。王假妮把桂花護在牆角,蜷縮著也睡下了。
收容所一天兩頓稀不溜糊涂,大部分時間都听光頭講斗私批修。老瘸子見空就逮虱子,兩只烏黑的指甲蓋都染成了紅色;啞巴和小傻子表情嚴肅地听著光頭宣講,場面十分滑稽。
第三天,收容所安排了一輛卡車,把一班的幾個盲流遣送回東路各縣。
卡車把王假妮和桂花丟到縣公安局就走了,接收人員正問情況,一個干部走了過來,王假妮認得是原先河西公社武裝部的楊部長,正想低著頭躲過去,楊部長指著他說︰「你不是張莊的那誰麼?」
王假妮趕緊接口說︰「楊部長恁真是好記性,俺是張莊的王假妮。」
楊部長狐疑地看著他說︰「你這是咋回事呢?」
「嗨,俺這不是到澮西城里走親戚麼,人家搬家了,沒找見。不巧錢和糧票也丟了,說要口吃的吧,人家硬說俺是盲流,這不就送回來了。」
楊部長「噢」了一聲,對那人說︰「搖電話叫河西公社來領人吧。」
王假妮趕緊按住話筒說︰「好楊部長呢,恁可別叫人來了,羞人答答的,俺臉上掛不住。這回到縣里了,俺自家能回去,恁可別叫別人知道了,俺還活人呢。」
楊部長想了想說︰「行吧,你就自己回去,往後可別亂跑了。」又對那人說︰「辦好手續就放了吧,讓他們自己回家。」說完就走了。
王假妮和桂花出了縣城,不敢走直通張莊的官道,繞了幾個村子,專門抄小道,走走停停,磨蹭到天黑,才分頭進村各自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