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八卷饑荒]
第1節第六十五節爭鼠糧
到了冬天,形勢又有了新的發展,縣大躍進指揮部發現,一社一隊的小團體作戰,聲勢不夠壯觀,體現不了一大二公的社會主義優勢,跟隨不上全國的大躍進發展形勢。就適時轉向大兵團作戰,在全縣範圍內,統一調動兵力,集中打殲滅戰。全縣各村的青壯男勞力,組成工業大躍進兵團,集中到東部山區大煉鋼鐵;婦、老、病、弱勞力,組成農業躍進兵團,集中到平川地區采摘棉花。還有幾只專業隊伍,負責搶修道路、修建水利設施、打造生產工具等。這樣工、農各業齊頭並進,生產總值連番上升,才能超英趕美,嚇破帝國主義的狗膽。
兵力統一調動,吃飯、住房等後勤保障就得統一解決,縣里實行一平二調三收款的政策,生產、生活物資由縣大躍進指揮部統一調用。
張莊人的小日月就此終結,身不由己地被裹挾進了全縣大躍進的洪流。
長山們在山上統一被編成了連、排式的軍隊編制,實行軍事化管理,累得焦頭爛額,也顧不上家里老人、孩子。
白鮮們在村里也被組織起來,統一參加縣里的農業生產大躍進,今天到河灘里築壩,明天到東村里修渠,後天又到西村里摘棉花。
能上學的孩子留在家里由老人管著上學,頓頓吃大食堂。太小不能上學的就由婦女隨身帶著。
一家人你東他西,湊不到一塊去,誰也顧不上誰。
到年關,鋼鐵會戰暫停,男人們回村參加農業會戰。
到了第二年冬天,男人們又上山參加鋼鐵會戰。
幾年大躍進下來,男男女女月兌皮掉肉,大鍋飯越來越稀,清湯寡水撐不飽肚子,又趕上連續遭年饉,先是天旱得寸草不生,顆粒無收;再是眼看要收秋了,一場雹子又打了個精光,還是個顆粒無收。
大鍋飯維持不下去了,只好散伙。
大煉鋼鐵初期,長山心里就犯嘀咕,這種大呼隆的干法,能煉出鋼鐵來嗎?他從來沒見過煉鋼,技術員說行,他就那樣干。後來技術員說要用廢舊鐵器煉,他覺得那就跟補鍋化鐵一樣,終究還是鐵,不能算是鋼,不過人家都叫鋼,他也就跟著叫。後來有些村虛報產量,他覺得不好,咱不能欺騙武書記,可武書記在會上批評他,說張莊就象一頭老慢牛,老是跟在別人後頭爬,拖全公社的後腿。他想不通,咋虛報的就表揚,老實的就挨批?全義看出點門道,點撥他說︰「不騎馬,不騎牛,騎著毛驢當中走。人家咋干咱咋干,三分干活七分看。武書記也是要弄出成績叫縣里看呢,恁不虛報,他在縣里受癥呢。」長山頓悟,就學著別的村子虛報,武書記才滿意了。大兵團作戰後,他疲于應付,身不由己,心里就不想當這個干部了。找全義商量,全義說︰「俺知道恁看不慣,俺心里也犯嘀咕,可是恁要不干,有些人就爭著、搶著要干,有些心術不正的人干了,成天整這個,斗那個,大伙就別想安生了。恁就這樣吊著吧,佔住這個位子,大伙都能安生點。」長山也就不再提辭職的事。
饑荒越來越嚴重了。
大鍋飯散伙之後,各家都沒有幾顆糧食,全憑後秋里下來的一點南瓜、紅薯、蘿卜維持。
這天,公社武書記下來了,說是看看有沒有糧食,上面又下了征購任務,催著要完成呢。
長山叫苦說︰「俺村里全憑點秋菜維持生活呢,從現在到明年夏天,一口人只有幾十斤糧食,一天連半斤都不到,咱咋動員叫社員往出拿呢?」
武書記說︰「鬼才知道唦!你困難,我比你還困難。你還能瓜菜代,我連樹皮都沒得吃唦。只好干靠唦。你沒見好多公職人員都餓得不干了,跑回原藉去了唦。我家在城里,供應糧每人一天二兩,我的孩子都餓得哭唦。」武書記說著,眼里竟盈盈有淚光閃動。
長山低頭再沒法言語。
武書記說︰「你們村完成三百斤任務,再少我就沒法分配了唦。」說完站起身來要走。
長山急忙上前拉住說︰「好歹吃了飯再走吧,俺再沒糧食,一頓飯還管得起。」
武書記掙月兌說︰「誰家咋過我還是知道的,我到你家吃頓飯,你家就少了幾天糧食,我不能叫老人、孩子都罵我唦。」說著就帶通訊員走了。
長山望著武書記背影,心里打算抽空得進趟城,給武書記家里送點南瓜、紅薯啥的。
長山出了大隊部,晃晃悠悠往家里走,迎面踫上了王假妮。
假妮扛著鐵杴,杴把上掛著條小布口袋,里面似乎裝了啥東西,重重地往下墜著。村里人閑下來都愛到出過紅薯、蘿卜的地里再剜插剜插,運氣好興許能弄幾塊紅薯、幾根蘿卜。可假妮的口袋勻勻地墜著,不像是紅薯、蘿卜之類。
長山問︰「假妮哥,恁做啥去呢?」
假妮前後看了看沒人,湊到長山跟前神秘地說︰「恁可是想不到,這老鼠窟窿里油水大著呢,這不,俺一上午才剜了一個老鼠窩,就弄了這麼些糧食,恁湊空也剜兩窩子去吧。」
長山撐開口袋一看,還真是,里面小麥粒、玉米粒、谷子粒、高粱粒,啥糧食都有。假妮過去之後,長山腦子里忽然產生一個念頭︰對,組織幾個人掏老鼠洞,興許能湊夠三百斤征購糧呢,省得從社員家里弄。
晚上,長山召集黨員干部和共青團員開會,說了上面的意思和自己的想法,大家都表示贊同。會上把人員按三人一組,分成了十幾個小組,又把每組要找的地塊做了劃分,說好第二天早上就動手。
第二天上午,王假妮扛著杴,夾著布袋,哼著亂彈往河灘地里走,走著走著就發現不對了,每塊地里都有三三兩兩的人低著頭尋找。他心里咯 一下,湊到跟前問︰「恁都找啥呢?」
那三個年輕人兩男一女,女的是假妮一條街的鄰居,叫蘭娥;男的一個叫趙跟山,是長山的遠房兄弟;一個叫朱全安,是全義的本家小輩。仨人奇怪地看著他,蘭娥說︰「俺都找老鼠窩呢,長山叔安排黨團員從老鼠窩里掏糧食。恁咋也來了呢?」
假妮哼了一聲,轉過身就走開了。他心里叫苦,後悔不迭,抬手在自家嘴上搧了一巴掌,暗罵自己︰「恁這張臭嘴,就忘了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謾,這可好,叫人把行撬了。好恁個趙驢屌,操恁個血娘,恁就做恁麼絕,把俺路都堵死了,恁等著,俺三年等恁個閏月,到時候饒不了恁。」
三個年輕人不明白王假妮為啥氣哼哼地走開,傻傻地看著他走遠了。到了晌午,村里人都知道了這件事,老人、婦女、小孩都到地里找老鼠窩,過了一天,張莊的地里被挖得千瘡百孔。很快,鄰坊村的地里也成了千瘡百孔。
全義、小得幾個人挖了半天,沒弄下多少東西,都聚到河邊歇息。
全義發牢騷說︰「這年月,連老鼠窩里都沒糧食,不餓死人才怪呢!」
小得應和︰「可不咋的,就沒見過這種年景。」
全義說︰「听說光緒三年上,餓死的人到處都是,別說老鼠窩里有糧食了,恐怕連老鼠都逮著吃了。」
小得心里有點膈應,皺著眉頭說︰「那咋個吃法?別說吃了,看一眼都惡心人呢。」
「嘁,還是餓得恁輕。沒听說過四川人吃老鼠謾,人家吃得可細法呢。逮住老鼠先扒皮,再把肚子里雜碎掏空,完了煮、炒、炸都行。據說可是香呢!」
小得干嘔一聲,就有點要吐的意思。
全義逗他說︰「這是說吃老鼠呢,還有更膈應人的。光緒三年,咱村土地廟里就支過殺人鍋,幾個強梁人逮住個巴人,剁巴剁巴下鍋煮了,連鹽都不擱,撕巴撕巴就吃了,人真要餓急了,還不就跟虎狼一樣麼。先生說易子而食,恁沒想想是啥意思,還不是說,自家孩子不忍心吃,換了別人孩子好下口麼。」
小得終于忍不住,臉憋得通紅,一彎腰就吐了出來,嘔了一灘黃水。
邊上有人看不過,說全義︰「恁知道他這人巴,恁就胡說,恁看看,老根沒啥吃,又嘔出來了,全是苦膽水子。」
全義不好意思,訕笑著又到別處找老鼠窩去了。幾個人也散伙各自去找。
到了第三天,黨團員們還真是交了一小堆糧食,長山估模了一下,足有三百多斤,心里總算松了一口氣。接著,長山找了幾個女團員,又是簸,又是篩,弄得干干淨淨,和幾個干部拉著送到了公社里。三百斤之外,還剩了有二十來斤,長山一個人悄悄背著送到了武書記在縣城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