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卷(30)
從了解來的情況看,荻州、海州、雲州和貽州的情況都很不妙,荻州和海州是風、暴、潮「三踫頭」,出現了五十年一遇的高潮位,沿海平原的洪水受潮水頂托排不出去,內澇十分嚴重。雲州和貽州則是山洪爆發,主要江河全部泛濫成災,災害損失還在統計中,估計也是個天文數字。其他市相對較好,但這都是初報,實際情況到底如何,誰心里都沒有底。
鐘金松正在市區里視察災情。半個城市泡在了水中,大量的房屋被洪水沖倒,不少市民被困,等待救援。可條件根本不允許搶險隊員出去救援,風大雨大,視線極差,船一出去,極可能就翻了。搶險救援,有個條件,那就是首先保護自身的安全,不能冒險施救。冒險往往只有一個結果,被救者救不上來,施救的人卻會造成無謂的犧牲。
接到區組織部長宣祖福打來的電話,鐘金松越發心急如焚,急急找人商量對策。徐東海突然出現在明州,明州的災情又是如此嚴重,自己無法交代啊!最糟糕的還不是這個,眼前最要緊的是盡一切可能趕到雲峰街道辦事處,面見徐東海。可是,自己在雲江的北岸,徐東海在雲江的南岸,聯結南北的唯一橋梁早就淹沒在洪水中。坐船過去吧,那實在太危險,江面波濤洶涌,就算他敢坐,也沒人敢開。分析的結果,還是一個字「等」,等到江水降下去後再找陸路。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六點,等他帶著人趕到雲峰辦事處的時候,已經是五點半了。
鐘金松很聰明,他沒有帶著大隊人馬來接徐東海,只帶上了三個人,一個是市長高道誠,一個是他的秘書金葉波,還有一個是省水利廳副廳長盧中秋。高是明州防汛工作的第一責任人,有他擋在前邊,自己不至于太被動。盧中秋是鐘金松特地叫上的,能在徐東海面前說上話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雲峰街道辦事處。一腳踏進會議室,鐘金松就開始檢討,徐書記,我來遲了!
徐東海嚴肅地說,麗娜台風到來之前,北京有關部門發過幾份明傳電報,江海省委高度重視,幾次開會部署預防工作,先後發出了兩封明傳電報,一再強調,各地務必要做好此次防台工作。現在明州淹成這樣,你如何解釋?我又如何向中央交代?
防汛防台是政府的工作,省委一般並不過問,最多也是指導性地了解一下,很少直接插手。昨天,徐東海是破例上電視發表了防御十八號台風麗娜的演說,個人該盡的職責都已盡到了。防總總指揮是劉震雲,主要工作理應由他來抓。劉震雲也很重視此事,不但多次參加省防指的會商會,而且在徐東海發表電視講話後,緊接著開一個電視電話會。
楊德水在第一時間里向徐東海做了匯報,徐東海也深知這場災害,實在非人力所能抗拒。但是,外界並不理解,如果災情一出來,輿論肯定會一邊倒地罵江海省委、省政府。同樣,中央也會追問下來。徐東海需要理由,可以被采信的理由,所以才有此一問。
鐘金松先是匯報了明州的防台部署工作。從昨天上午開始,全市領導便分工負責,分片包干,按照預案,緊急轉移群眾。並發出了短信五十萬條,提醒市民做好台風防御工作。隨後,又強調了災害的客觀原因。明州是內陸市,雖然也受台風的影響,但一般來說,台風到了明州風力就大大削弱了,一般只有九級風,超過十級的都很罕見。象這一次大面積的風災,別說近些年沒有遇到過,建國後的歷史上都不曾有過,多處出現十一級大風,陣風達到了十二級。人都是經驗主義者,誰也沒料到此次風災會如此嚴重。除了風,還有雨,雨更是聞所未聞,那不叫下雨,那叫鋪天蓋地潑水,這樣的雨量,下到哪里都會成災。
市長高道誠也做了匯報,意思差不多,市里非常重視,但老天翻臉不認人,導致了這場深重的災難。但他強調了一點,上游貽州的來水太大,才導致下游的明州受淹嚴重。雲江的發源地在貽州與信州的交界處,自東向西流經信州、明州和荻州。
徐東海又問盧中秋,你覺得情況是這樣的嗎?
盧中秋是水利廳派下來,代表省防指到明州指導工作。明州防台工作如果做得不到位,他這個「特派員」也有責任。在這時候,不管是鐘金松、高道誠,還是盧中秋,都是一條繩上的蚱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自然是要替明州說好話。盧中秋匯報了三點︰一是回顧了自己從昨晚進崗到位來的所見所聞,強調了明州采取的措施非常有力,市里的四套班子,都做了分工,劃分了責任區,連夜下到各地指導防台工作;二是遭遇了超標準強降雨,全市一百零二個雨量站,有十五個,超過二十年一遇,七個超過五十年一遇,三個接近百年一遇;三是客水流量大,加重了災害。雲江上游實則流量破了洪地水庫建庫來的記錄。洪地水庫是貽州市建在雲江上的低壩水庫,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建成,已有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他的言下之意很明顯,上游來水超大,區內又遭遇特大暴雨,明州市區地處山區性平原,成災是必然的事。
徐東海說,除了客觀原因,有沒有主觀原因?譬如責任制到沒到位,有沒有成立防汛調度專家組,當地有沒有跟上游的洪地水庫做好及時聯系和溝通,明州市委和市政府下一步都要進行認真總結和反思。眼下,最要緊的是做好搶險救災工作。現在,風雨小下來了,天也快要黑下來了,我們利用這寶貴的時間去市區看一看。
雲州地處山區性沖積平原上,洪水漲得快,落得也快,隨著雨勢轉小,水位很快就降了下去。徐東海看了一圈,情況比預計得要略好一些,當地人久居江邊,深諳江水漲落的特點,能搬的早就搬到了高處,雖然財產損失不少,但死亡的人數並不多。但外來的務工者就慘了,許多人被洪水卷走,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當地的部隊和武警投入了很多兵力救援。徐東海坐的是市軍分區的指揮艇,指揮艇比起一般的沖鋒舟,體積要大上許多,行在水面上也平穩許多。雖然水位已經落下許多,但水流還是很急,沖鋒舟的自身安全還是頗憂。徐東海問鐘金松,要不要省里派部隊增援。災成這樣,鐘金松當然不好拒絕。但有個現實問題擺在眼前,部隊最少也要四五個小時才能趕到明州,那時候已經是半夜了,黑燈瞎火的,恐怕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更主要的是,這里是山區性河流,四五個小時之後,情況就完全兩樣了,原先泡在水里的地面,只怕早就露出水面了。也就是說,增援的意義並不大。
站在指揮艇上,雲江兩岸的受淹情況看得一清二楚。沿江一帶,幾乎全淹在水中,許多房子的一樓都不見了,雲州就象一座水上城市,到處都是流動的江水。水中漂著的除了雜物外,還有牛羊豬狗,偶爾可以看到沒有被淹沒的樹,樹上趴著待救援的群眾。水面上七八只沖鋒舟和十多只橡皮艇,正在組織救人。橡皮艇太輕飄,一個浪頭過來就會被掀翻,所以只能在岸邊救人,岸邊又沒有多少需要救的人,船上的人只能做接應工作。等沖鋒舟救了人過來,再轉移到橡皮艇上。天很快就要暗下來了,時間就是生命這句口號,在這時候顯得特別實在。但沖鋒舟的數量實在有限,要救的人卻很多。由于水流急,沖鋒舟上的操作人員體力支出很大,時間一久,就顯得力有不逮。徐東海跟跟同船的軍區司令員說,馬上組織換人,這樣下去,只怕人救不了多少,沖鋒舟上的戰士卻有生命危險。
盡管不停地投入了新的搶險兵力,但楊德水的感覺還是很無力。有時,明明看到有人在水中掙扎,可等沖鋒舟接近了,一個浪頭過來,人卻不見了。生命就象一根稻草,在隨波逐流中湮沒了。兩個小時過去,救了幾十個人。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救援的效率極差,僅憑幾十只探照燈和泛光燈照明,即使偶爾看到了目標,可晃兩晃,目標又消失不見了。大家都開始心灰意冷,但有徐東海在場,誰也不敢說撤離。最後,還是徐東海定了調,搶救落水群眾的工作暫告一段落。情況遠不止搶救落水群眾這麼簡單,救上來的這些人,在水里掙扎了很長時間,迫切需要送往醫院醫治。而醫院又斷電,許多受傷的人沒法進行手術。當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恢復供電。
剛上岸,見市長高道誠走過來,徐書記問,你那邊情況怎麼樣?
從雲峰街道出來後,高道誠去了一處地質災害點指揮搶險工作,剛剛趕回來準備參加市里的救災會議。高道誠說,損失慘重呀!看得出,大家過得都非常不容易,身上全是濕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衣服上全泥漬,頭發也是亂成一團。
徐東海了解了一下地質災害的人員傷亡情況。龍坑村後山發生了嚴重的滑坡,山皮被刮去了一層,洪水帶著泥土和石塊,從後山沖進了村里,將半個村子埋了。粗粗估計死亡人員在五十人左右,具體數字還在統計之中。
部隊已經集結完畢,市軍分區司令員跑上前來報告,明州軍分區四十八名搶險隊員完全集結完畢,請首長指示!
徐東海說,感謝全體指戰員的辛勤付出,請大家回基地休整,準備明天繼續奮戰!
司令員提出個請求,希望他能到剖隊吃晚飯。徐東海握著他的手,說,你的飯我就不吃了,我給你一個任務,另派幾十名戰士,在沿江兩岸設崗巡查,沒準還能救上幾條命來。這時候多救幾個人,比吃山珍海味都強。
司令員喝過通訊兵,利用無線電,轉達了徐東海的命令。一邊的救護車還停著,一群醫務人員站在車邊,大概在等徐東海接見。徐東海向他們揮了揮手說,你們還愣著干什麼?快把受傷的群眾送醫院救治啊!
醫務人員,這才個個掉頭上車。這一幕都被一邊的記者們拍了下來。救護車走了,記者又把鏡頭對準了徐東海,有的已經按下快門喀嚓喀嚓地拍了起來。徐東海說,記者朋友們,請大家把鏡頭留給那些在抗災一線的基層干部們,我就免了吧!听他這麼一說,鐘金松便把他們都打發走了。
現在,留下來的都是省市的干部了。徐東海對鐘金松說,我們都去機關食堂吃飯,邊吃,邊把情況攏一下。邊說,邊走向郭繼勇的車。
午飯雖然吃得遲,可經過這麼長時間,徐東海早就餓了。在指揮艇上,其他人都弄了些面包蛋糕之類,填過了肚子,徐東海卻要保持首長形象,半顆食物都沒有吃。現在已經接近八點鐘了,市里肯定要替徐東海準備晚飯,只不過,他們並沒有在機關食堂準備,而是準備在市委招待所。听徐東海說要去機關食堂吃飯,知情的人都有點慌了。鐘金松和高道誠,自然不管吃飯這種小事,市委秘書長朱春彩有些手忙腳亂,將楊德水拉到一邊,說,楊處,你看這事怎麼辦?機關食堂沒有準備,人都可能已經下班了。
楊德水明白秘書長的意思,他希望自己去做徐東海的工作,改到已經定好的餐廳去吃。這種話,楊德水怎麼能說?誰說誰找死!搶險救災緊張關頭,領導還上飯店大吃大喝,傳出去成何體統?可看著朱春彩可憐兮兮的眼神,楊德水還是有些不忍,便問他,你原先安排在哪里吃?
秘書長說,市委招待所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楊德水說,那還不簡單?讓他們把飯菜送到食堂就是了!
朱春彩盡管沒有達到目的,但還是很開心,畢竟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于是,叫了一輛車,飛奔著打頭陣通知去了。
汽車回到市委,市里的許多領導都等著跟徐東海見面握手。徐東海哪里還有這個心情,擺擺手說,俗套就免了,我們抓緊時間把肚子填飽,後邊還有許多事等著大家去做呢!
台風一來,各地表面上肯定都重視,但真正落實的工作卻不見得,對省委的指示精神執行也不見得徹底。明州淹成這樣,除了客觀原因,主觀上恐怕也沒有鐘金松所說的那麼簡單。歷史上有許多經驗都說明,許多社會問題平時都被粉飾太平了,一旦踫上自然災害,便暴露出來。
徐東海當上省委書記後,其他各市的班子都動了動,唯獨明州沒動。沒動,不是他不想動,而是缺少時機。明州是江海省**胡學元的老家,也是柳樹智的老家。一個地方連出了兩任省委書記,這在新中國的歷史上並不多見。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徐東海深有顧忌,擔心動了胡學元和柳樹智的自留地,會引起他倆的強烈不滿。中午,徐東海如此迫不及待從荻州趕往明州指導抗災,甚至可以說是冒著生命危險,會不會是沖著明州的班子變動來的?楊德水想過這問題,卻沒有多少頭緒。
到了食堂,卻不見朱春彩的影子。食堂里也沒有幾個人,這並不奇怪。食堂是單位提供工作餐的地方,現在早過了吃飯的時間,該走的人都走了。今天的情況更特殊,許多領導都分派下去指導防台工作去了,不相關的人肯定早早就回家了。呆在食堂吃飯的,只有這樣幾種人,一種是年輕的單身漢,一種是確實工作忙,晚上需要加班的。絕大部分干部,不是晚上有飯局,就是回家吃晚飯,誰也不會留在食堂吃中午剩下的飯菜。食堂通常都是包給飯店來經營的,人家也要講效益,不會隨意浪費,晚餐肯定是好不了。還有,大部分食堂服務人員到了時候也就打道回府了。楊德水上廁所時,經過廚房門口,順便瞧了一眼,里邊只有兩三個不知是廚師,還是服務員,正在手忙腳亂地洗菜,做菜。一個機關干部模樣的人,在一邊指揮,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領導們都在包間里坐下了,楊德水目估了一下,滿滿的三大桌子,應該有三十五六個人。這房間還算大,可也禁不起如此擁擠,感覺就像一堆浮萍挨挨擠擠地湊在一起。可是,桌上什麼食物也沒有,只有一大瓶涼茶。楊德水在門口轉了一圈,又退了出來。剛剛還在廚房里指揮的干部,端著一盤炒粉干過來。楊德水攔住他說,朱秘書長不是讓招待所送菜過來的嗎,食堂怎麼還在弄菜?
這干部到是認識楊德水,他說,楊處啊,你不知道呢,招待所離這里有三四公里,要放在平時,這點路也算不了什麼,可現在不同,許多地方還有積水,只怕要晚一會才能把菜送過來了。朱秘書長就是擔心這個,才讓食堂先炒份粉干,給大家填一填肚子。食堂又缺人手,我就給領導們當服務員了。
楊德水說,辛苦你了,我們都是服務員,為領導做好服務,是我們的職責。
那家伙苦笑了兩下,端著盤子走了。
楊德水進了隔壁的房間。在房間用餐的,不是秘書就是司機,還有幾個跟隊服務的小職員。
剛坐下,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也端著一盤炒粉干進來,托盤里放著十幾條潔白的熱毛巾。女孩子也認得楊德水,把炒粉干往桌中央一放,伸手拿起一張毛巾遞給楊德水說,楊處,給你!楊德水接過毛巾,看了這女孩一眼,心中不由得一動,她長得真漂亮,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這一整天忙下來,累得臉上的毛孔都堵塞上了,緊繃繃不說,還有種油膩的感覺,像糊了成面粉似的,給熱毛巾一擦,真是舒服,仿佛打了蠟一樣,臉立刻又光鮮起來,人也精神了許多。
就在他的臉享受的時候,別人都已經動筷子了。大家都餓壞了,盤子里的粉干量又少,一人一夾就差不多沒了,等楊德水拿起筷子準備伸手去夾,已經光盤了。
見有電視機,楊德水拿起遙控器去調。這種老式的電視,遙控器也個別,亂按了一通,居然還是調不出畫面來。剛好有個服務員進來,後邊跟著那年輕的女孩。楊德水對服務員說,電視開起來看一看。
那服務員也不懂,年輕女孩說,讓我來!她接過搖控器,又問楊德水要看哪個台。楊德水說,江海台。
年輕女孩動作利落地調到了江海台,恰好是廣告時間。這幾個廣告,楊德水都熟悉,知道很快就是省內新聞播報時間了。他沒看廣告,而是看著年輕女孩,越看越覺得有味道,特別是她那雙眼楮,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眼楮是心靈的窗口,眼楮明亮的人,通常都很聰明,眸子清澈的,心靈也聰慧。她的睫毛很長,眼皮張開來的時候,讓她的眼楮越發顯得有神,合起來時,又是另一種感覺,就象兩扇門,把心靈上了鎖,外人不得門而入。
從她的打扮和氣質看,應該是市委或者市政府的人。他又 了她一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飛快地還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因為剛剛熱毛巾擦了把臉,把腦子擦清醒了,還是女孩子的明眸啟迪了他的靈智,他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她有點害羞地說,我叫林新碧,請楊處長要多多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