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卷(27)
看來老板很了解自己的工作,這讓楊德水感到很欣慰。有些秘書,干得死去活來,領導卻不清楚,偶爾出了點差錯,常常被批得一無是處。楊德水幾乎沒有挨過徐東海的批,一來是他工作努力,二來與徐東海自己當過秘書有關。不在這位置上呆過的人,是很難體會秘書工作的艱辛。
自助餐廳設在二樓,黃紹忠和夏慶杰候在餐廳入口,見到徐東海,黃紹忠飛快地上前招呼說,徐書記好。
徐東海有些不滿地說,你們怎麼來了?
黃紹忠說,我們是來向你匯報工作的。
明明是過來陪領導,卻說是匯報工作,黃紹忠回答得很聰明。徐東海說,既然來了,那就一起吃早餐吧!
于是,一行人進了餐廳,拿了盤子打菜。排隊的次序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楊德水退後一步,把位置讓給了黃紹忠。黃紹忠也不客氣,跟在徐東海後邊。輪到夏慶杰的時候,他卻怎麼也不肯佔楊德水的位置,非得跟在他後邊。楊德水客氣了幾句,見他執意如此,也就由著他了。
打好菜,大家圍成一桌用餐。黃紹忠開始匯報起工作,從台風最新的動態,說到全市各地的雨情風情,以及出現的問題。徐東海只是偶爾點了頭,或者嗯哦一聲,表示自己在听他匯報。
黃紹忠還沒匯報完,徐東海已經吃完了,他放下筷子問,台風什麼時候登陸?
黃紹忠說,看樣子是要提前,估計中午前後。登陸地點,稍稍有點北抬,估計在荻州中部的雲江口一帶登陸。
徐東海說,你們分析,後期的雨量會怎麼樣?
剛才黃紹忠匯報了,從昨天早上八點到現在,全市面平均雨量達到了320毫米,最大的已經突破600毫米。這個雨量下到哪里,都會成災。因為是夜里,災情統計工作沒法開展,但情況還是了解一些,荻州下邊有個縣叫陽平,全縣百分之八十的電力中斷了,具體情況還在統計中。
黃紹忠說,早上6點鐘,我們會商過一次,估計還有100到200毫米的降雨,現在有個最不確定的因素,那就是台風的移動速度,速度快,降雨量會小一點,移動得慢,就可能更大。還有,中午11點是天文潮最高,達到四米多,接近五年一遇的標準。現在實測的潮位已經達到了4.2米,估計很可能最高潮位會達到4.8米,破紀錄的概率很大。
听了這些情況,徐東海的表情又凝重起來,略想了一下說,我們馬上去指揮部。
到了大廳,楊德水往外一看,傻眼了。天色暗得像黃昏,到處都是彌漫的水汽,仿佛回到了洪荒時代,天地混沌未開。雨更是大得不得了,仿佛天上的什麼地方缺了一道大口,雨便傾瀉而下,落在地上便騰起一層煙。這煙被風一鼓蕩,便成了霧,成了水汽,彌散在整個空間。楊德水活了這麼多年,也多識見識過台風的厲害,可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雨。這雨又大又密,一個常用來形容雨大的詞,叫傾盆大雨,用它來比喻最恰當不過了。一般來說,傾盆大雨都是一陣子,可這雨是一陣緊似一陣,仿佛要把江海這片大地幾個月來的雨水都一次性補回去似的。
風更是猛烈,從門縫里鑽進來,鑽進人的衣服里,把整個身體都鼓脹起來。一行人走自動門,可是自動門給風的壓力頂住了,打不開。有個服務員見客人要出門,便跑過來開邊門。一個人根本打不開門,又喊來了三個同行,總算把邊門打開了。門一開,風就更肆無忌憚了,吹得人搖搖晃晃。
楊德水擋在徐東海前,為他開道。徐東海身體魁梧,到也不怕風吹。走在後邊的劉珈靈卻不勝風力,又怕裙子被吹翻過來,夾著雙腿,根本邁不開步。楊德水不得不再次進到廳里,為她擋風。可還是不行,風實在太大了,劉珈靈被吹得前仰後翻。他只好伸出手牽她出來。借了力,劉珈靈另一只手護著裙子,跟在楊德水後邊出來了。
她的手有些涼,但很細膩很光滑,像打過蠟似的。楊德水握在手里,竟有種莫名的沖動。這麼個可人兒,正常男人都會想入非非。徐東海五十二歲,雖過了黃金年齡,但生理肯定存在。昨晚還能不把她給辦了?以前,楊德水一度認為梅紅是老板的枕邊人,現在看來,老板的品位比自己想像的要高得多。他突然明白,為什麼老板要把張曉雄從自己身邊調走。省委書記,日理萬機,很少有個人自由支配的時間,即使有女人,恐怕也很難有機會去享受。現在好了,劉珈靈成了他的隨行記者,就不用去刻意創造機會了。
沒有經歷過台風的人,很難理解傾盆大雨是怎麼個架勢。車行了沒多遠,便走不動了,像蝸牛爬一樣。一來視線太差,看不見路,二來路上的積水太多太深,根本分不清是機動車道,還是人行道,整個城市的地面都泡在了水里。城市越來越大,排水能力卻越來越差。這到不是說,道路設計的時候,雨篦口留的數量太小,口徑太小,主要原因是下水道排放不及,路上積水成災。這些年來,很少有當政者重視地下管網的改造,用的都是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城市變大了,要排放的水也多了,可是雨道還是哪幾根管道,別說是暴雨,就是一般的大雨,路面也會積一層水。小雨小災,大雨大災,這是城市防洪的通病。楊德水注意到,路邊有幾處地方往外冒水。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可今天這道理給顛覆了,水居然往高處走。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因為外江的潮位太高了,高過了城市的地面,潮水通過地下管道倒灌進市區里。幸虧越野車的底盤高,要是一般的小轎車,根本就沒法行駛。為了陪徐東海吃早飯,也真是夠難為黃紹忠和夏慶杰的了,得來回趟混水。路邊有不少冒險行進的小車,結果都栽進了水坑里,趴窩了。而雨,依然沒有半點要停下來的意思。照這樣下去,整個城市交通恐怕要癱瘓了。
短短三四公里的路,車子走了近四十分鐘。車上,楊德水注意到,徐東海憂心忡忡,臉色很凝重。
荻州市防汛指揮中心的氣氛異常緊張,由于持續強降雨,許多問題都相繼暴露出來。第一報災情出來了,很嚴重。由于雨量集中,風又奇大,許多地方水位迅速上漲,至少有幾十個村子被淹沒,大量的房屋倒塌,不少民眾被困。徐東海下到基層,水利廳也行動起來了,昨天下午分了十個小組,趕往各地指導抗災工作。陳坤安自告奮勇,主要要求來荻州。荻州離省會最遠,又是台風影響的第一站,困難可想而知。他做這樣的選擇,應該是奔徐東海來的。柳樹智去了全國人大,位置听起來很高,其實手中沒有多少實權。對陳坤安來說,以後的路都要靠自己闖。怎麼闖?一是努力工作,二是另找大樹。顯然,接近徐東海是升官的最好途徑,也是一條捷徑。
前常務副廳長姚玉林去了政協後,陳坤安接任了他的位置。這位置很敏感,往上就是廳長,上不去,還是個副廳長。單位里的副職,就像老女人的,既不中看,也不中用。陳坤安要想進步,最好的辦法就是抱住省委首長的大腿。可抱大腿也是門藝術,不是你想抱就能抱得上的,得講究把握時機。防汛抗災是接觸領導的好機會,平時領導都是趕場子,一場趕完又忙下一場,下屬很難找到時間在領導面前表現自己。防汛,特別是來台風的時候,領導就像釘在板子上的釘子,往往都是通宵達旦盯在防汛指揮部。即便在外邊跑,也不可能走馬觀花走過場。跟在領導身邊,時間一久,你的印象就刻到了領導的腦海里,關鍵時候,領導可能就會想到你,重用你。昨天,陳坤安錯過了一個機會,當他趕到荻州防汛指揮中心的時候,徐東海已經撤了。今天徐東海一出現,他就迎上去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徐書記。徐東海問,什麼時候到的?
陳坤安說,昨天晚上十點半,沒能趕上徐書記您的步伐。
徐東海笑著說,我怎麼趕得上你年輕人的腳步啊!說完,便朝主席台走去。按理說,陳坤安是副廳長,輪不到他坐主席台,可他代表的是省防汛指揮部,市里當然要表示尊重。主席台位置有限,現在又來了省委書記,陳坤安便自覺地從主席台上撤下來,坐到了右排的首位上。
楊德水做的第一件,給省氣象局和省水文局打電話。氣象管預測,水文管實測,與這兩家保持緊密聯絡,是他的重點工作之一。黃榮華說,麗娜台風降雨量之大,歷史罕見,主要降雨集中在東南部荻州和海州,接下來會向縱深推進,估計中部的明州和貽州,接下來會有滂沱大雨。楊德水問,北部的越州、景光和古樂會怎麼樣?
黃榮華說,從目前的形勢看,越州、景光和古樂情況還算好,最大的降雨也就是186毫米。隨著台風的登陸,風力會減弱,降雨的量級也將逐步下降。
省水文局的說法與黃榮華的類似,高暴區都集中在荻州和海州兩個市。還有,明州的雨量也不小,僅次于荻州和海州,排第三位。雨量並不是衡量災害嚴重與否的唯一標準。在歷史長河中,各地形成了不同的地理地貌,行洪能力也大不相同,同樣的雨量,下在這個地方屁事沒有,下到另一個地方就會掀起軒然大波。關鍵還是降雨所達到的重現期的級別,重現期越大,說明形勢越緊張,越可能成災。楊德水對這個有所了解,但也只知道個概念,到底是什麼意思,並不知道,只知道衡量的標準是多少年一遇。他問省水文局局長王誠鋼,哪里的降雨重現期最大?王誠鋼沒想到他會問得如此專業,只好如實說,這個還沒統計分析。楊德水說,你抓緊組織專家分析一下,我要全省各地的數據,一有結果,馬上告訴我。他代表的是省委書記,別說是水文局這樣的二級局,就是省政府直屬的各部委辦廳,都會唯馬首是瞻。
另一個影響就是強風,荻州的風十分大,刮著雨滴打在身上,讓人生疼。據氣象部門說,荻州和海州市區的實測風力達到了十一級。這樣的強風,吹到哪里,都會倒一大批房子,人員傷亡肯定在所難免。
半個小時候,王誠鋼回電了,明州幾個點的重現期比荻州還要大,達到了**年一遇的標準。台風還沒登陸,後續的雨量還是個未知數,最後肯定要超過這個量級。楊德水又給明州市委書記鐘金松打電話。明州基本上都是山區,到處山共爆發,塌方、泥石流發生的很多,許多道路都被沖毀了,通訊也斷了,許多情況都了解不過來。明州處于荻州的西部,隨著台風的推進,災情肯定會進一步發展。其他地區的情況還算好,但普遍都反映,風大雨大。楊德水覺得有必要提醒徐東海一下。
徐東海正在听取荻州的情況匯報。昨天上午,市里四套班子分了十一個組,趕到十個縣(市、區)指導抗災工作。由于各地有人坐鎮,信息匯上來很快,普遍都有災情出現,大家的判斷都不怎麼樂觀。現在風大雨大,人根本出不去,能采取的措施十分有限,主要能做的也就是集中在水利調度上。調度的重點,又在水庫上。河網的調度相對簡單,里邊的水位高于外海外江的水位就拉閘放水,否則就關閘,避免海水、江水倒灌進來。水庫的調度則要復雜得多。水庫一個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蓄洪,把上游的來水蓄起來,以減少下游的行洪壓力。可問題是,面雨量已經超過了320毫米,幾乎所有水庫都蓄滿了水。水一滿,水庫就得放水,不放水,水庫安全成問題,有可能垮壩。垮壩,這是絕對不允許,那就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了。你想一想,下游本來就是淹得厲害,如果水庫垮了,幾千萬方,甚至上億方的水在短時間內傾瀉而下,那就不是雪上加霜了,而是霜上加雪。本來只是受點淹,損失些財物,壩垮了,那就是滅頂之災,下游的城鎮和村莊很可能在頃刻之間就被夷為平地,萬千生靈涂碳。
各級領導為什麼這麼重視防汛防台,因為一不小心就可能導致哀鴻遍地,寸草無存的局面。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防汛防台說白了,主要是防人禍。徐東海最關心也是人禍,一旦由于調度不善,或者政府指揮不力,而導致群死群傷,肯定沒法向上級交差。听完匯報,他問,防洪調度情況怎麼樣?
紀潤坡說,黃書記和我都非常重視防洪調度,特別是水庫的調度。市水利局動員了二十名技術骨干,成立了調度組,調度組下分四個小組,分片負責全市四大片區的河網和水庫調度工作。目前,全市十七座大中型水庫,全部超過了汛期控制水位,其中五座達到了五年一遇的水位,如果再持續強降雨,很可能突破二十年一遇的洪水位。由于前期持續干旱,水庫蓄水普遍很低,我們擔心,再蓄上去,很可能會危及大壩安全。調度的壓力非常大,放,下游已經是水鄉澤國,再放下去,肯定加重災情,不放,又怕水庫運行靠不住。專家組正在跟氣象局的同志在小會議室緊張磋商中,方案應該馬上就會出來了。
黃紹忠大概也是怕了,提了個建議說,是是不是請省防總的專家給我們指導一下?
徐東海坐不住了,向陳坤安招了下手說,我們去看一看。
黃紹忠和紀潤坡帶路,徐東海、陳坤安,還有兩名水利廳的同志跟在後邊。小會議室里,專家組的意見也不統一,一幫人主張立即放水,另一幫人主張再等等,雙方各執己見,爭吵得很厲害。突然見到省委書記出現,專家們立即靜了下來,都看著徐東海。黃紹忠當起了服務員,迅速從當中抽出一張椅子,讓徐東海過去。徐東海進去後,他又迅速地把椅子往里推,讓椅面正對著徐東海的。徐東海沒有立即坐下,而是站著說,同志們,我不是來看大家,而是來拜托大家的!外邊到處是狂風暴雨,地上到處都是積水,大家一定也知道了,許多地方都是水滿為患,積水成災了。荻州市委市政府在這次防超強台風工作,該動用的行政手段都動用了,從目前的形勢看,情況還很不妙,很讓人揪心。旱澇急轉,最讓人放心不下的還是水庫的安全,剛才我在門外,听到了你們激烈的討論,很感動。這說明,你們對工作十分認真負責。現在是非常時期,第一要確保水庫的安全,絕對不能垮壩,垮壩了我們都要去坐牢。但是,我們也不能光顧著水庫,而不顧下游受淹嚴重的事實。這個怎麼權衡,既要講政治講智慧,更要講科學和技術。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我送大家一句話,膽大心細,萬一有什麼後果,第一個由我來承擔。
他停了一下,對陳坤安說,水庫調度是個難關,你們水利廳要高度重視,幫助荻州市一起分析,一起尋求解決的辦法。如果水庫有半點失閃,我唯你是問!
說完,雙手抱拳作了一揖,轉身離開了小會議室。他知道,如果有自己在場,這些專家更會縮手縮腳,反而影響了他們的正常判斷和工作。
到了10點鐘,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滯留在海山的一名復旦大學的教授突發心髒病,急需轉送到大陸醫院接受治療。海山是個孤島,當地只有一個鄉衛生院,醫療條件非常簡陋。這樣惡劣的天氣,不管是船還是直升機都無法出動救人,唯一的辦法,就是靠當地的醫務人員實施就地搶救。這名教授在國內有名的學術泰斗,要是他病死在海山,政治影響就非常惡劣了。黃紹忠得知後,急得團團轉,可大家都無計可施。徐東海也是黑著臉,束手無策。
楊德水想到了什麼,走到徐東海身邊耳語了幾句,徐東海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此刻,台風的移動速度明顯加快,離最近的塘嶼鎮只有50來公里了。這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好消息是,移動一快,後續的降雨量相對就會減少。壞消息是,風越來越大,雨滴被風鼓蕩著,從窗縫里倒逼進房間里。這麼強的風,不知要又要吹倒多少房子,多少電力設施,吹毀多少農作物。好消息不多,壞消息卻是不斷,海上的潮位不斷被抬高,遠遠高于內河的水位,里邊的水根本排不出去,都被關在了水閘內。雨雖然小了一點,但洪水一點也沒有消退的跡象,相反,從山上匯下來的洪水,都注入了平原。平原的水位也被不斷刷新,似乎要跟外江的潮位一爭高下。這樣一來,原先被淹的地方,淹得更深了,原先沒淹的地方,開始進水了。
防汛防台風的最大難點在于,你明明知道身陷困境,卻拿不出相應的辦法解決。面對著越來越高的水位,誰也無計可施。這時候,最興奮的大概就是記者了,他們要的就是這種爆料。其他人個個都面色嚴峻。
徐東海找來黃紹忠問,海山哪邊的通訊還通吧?
黃紹忠不解其意,便說,剛剛接到那邊打來的求救電話,應該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