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卷(23)
池文良說,是不是工作太忙,累的?
徐東海說,肯定不是累的,這個麗娜台風讓人不放心啊,路徑詭異,難以捉模。走吧,我們一起去听听會商會,你在荻州工作多年,荻州受台風影響最多最頻繁,俗話說,久病成醫,我想听听你這個防台專家的意見。
池文良說,專家可不敢當,要說經驗倒有幾點,等听了具體情況後,我再向老板你匯報。
水利廳會商室,該來的人都來了,唯獨缺了主角黃榮華。氣象是防汛防台的耳目和排頭兵,他沒到,會議根本沒法開。見到徐東海和池文良出現在會議室門口,孔相明趕緊起身相迎,把兩人讓到中間的位置坐下。說好是十點的會議,時間已經過三分鐘了,又有省委書記和秘書長坐鎮,孔相明有點急,給黃榮華打電話。黃榮華沒接電話,孔相明便向徐東海和池文良匯報,情況可能有變,半個小時前,黃榮華給我來電說,可能會議要延後一下,他正在組織氣象專家分析最新情況。
徐東海說,不急,既然是會商會,就得要有科學的氣象分析為前提,我們要給充夠的時間讓他們分析透徹。
他的話音剛落,黃榮華帶著兩名預報台台長,風風火火地推門進來,額頭上全是汗水,身上的襯衫也是星星點點的濕痕,仿佛剛游過泳的人,一上岸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衣服。他進門就連聲道歉,徐書記、池秘書長、孔省長和各位領導,對不起,很對不起,情況有變,我和同事忙著分析最新的氣象信息,耽誤了大家寶貴的時間!
徐東海問,結論出來了沒有?
黃榮華回答說,出來了,這是我們氣象局十六位專家共同分析後得出的結論。
看著滿頭大汗的黃榮華,徐東海說,榮華和氣象局的同志們都很賣力,參謀工作做得很到位!說到這里,他轉頭跟孔相明商量,那就會議開始?
孔相明點了點頭後,宣布開會。
這種會商會一般有五個議程︰一是氣象局匯報台風動態和趨勢;二是海洋站匯報沿海增水和波浪情況的預測預報告;三是海洋與漁業局匯報,出海船只的歸港避風情況;四是海事、國土和水利等有關部門匯報相關防汛工作;五是領導總結,決定要不要召開全省防台動員會,什麼時候召開等。
今天也是一樣,第一步听取黃榮華的匯報。
黃榮華拿紙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從電腦上調出相關氣象資料投影到大屏幕上,對著大屏幕匯報起十八號台風最新信息和研判情況。
做這些的時候,黃榮華的手的一直在微微發抖,內心在掙扎在糾結。楊德水注意到這一細節,心里想,看來他的滿頭大汗,多半不是忙出來的,而是給嚇出來的。果不出所料,黃榮華分析了一通後,總結說,從早上開始,副高出現北移跡象,同時,西南的大陸高壓也出現了變化,有進一步加強的趨勢,這也就是說,十八號麗娜台風掉頭南下的可能性越來越少,很可能朝著幾天前預計的路線移動,即西北偏西方向行進。這樣一來,江海省就成了台風的必經之地,很有可能自東向西,橫穿我省全境。說到這里,他停了一下,伸手模了模額頭上豆大的汗滴,拍起了徐東海的馬屁,徐書記昨天就給我們敲過警鐘,變數依然存在,一定要加強觀測和分析。現在看來,一切如徐書記所料,麗娜又回到了老路上了!
氣象局職能就是為群眾提供氣象服務,為領導提供防汛抗旱提供科學準確的氣象信息,供領導決策。從七月十五日旱情露頭以來,氣象局幾次預測有台風影響江海,結果幾次都落空了,搞得抗旱工作十分被動。有那麼兩次,台風眼看就要過來了,卻一個掉頭轉向,連一滴雨都沒有留下,就北上去了。平時報錯了,晴變多雲,多雲變陰,誰也不會去計較,關鍵時候一錯再錯,丟掉的不僅是氣象局的面子,更是局長的前途。黃榮華今天冷汗滲滲的原因,也就可以理解了。
話說回來,氣象預報是世界性的難題,歐美國家的預報準確率也就百分之七八十,國內能達到百分之六十就算很不錯了。有個笑話發生在六七年前江福省,在防汛總結大會上,氣象局局長向分管的副省長坦言預報的難度,對錯的比例大概是四六開。那省長也機靈,笑著說,今後氣象局把預報結果反一下,準確率就大大提高了。此言一出,引得滿堂大笑。
這只是個笑話,氣象預報遠不是兩選一那麼簡單。
徐東海笑了一下,問,這一次不會再變了吧?
麗娜台風離江海省最近的荻州市只有四百來公里了,外圍雲系早已甩進了江海省的上空,許多地方都出現了零星的降雨,只要周邊氣象環境確定,變化的可能性很小。黃榮華大概是搞怕了,猶猶豫豫地說,應該不會再變了吧?
孔相明說,榮華同志,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我們不要應該,我們要肯定的結論!
黃榮華咬了咬牙,說,不變了!
孔相明又點了海洋站站長管旭炳的名,你說說天文潮和海浪情況。
台風移動方向發生了變化,海洋站還沒來得及重新計算,但趨勢是很明確的。他說,十八號台風,從生成到今天,有十天時間了,發育得特別成熟,無論是中心風力大小,還是風圈的覆蓋範圍,都是歷史上十分罕見的。這個台風如果在我們省沿海登陸,天文增水會非常大,波高更是前所未有。今天是九月十一日,農歷八月初十,接下來的幾天里,都是天文大潮的日子,一旦風暴潮三踫頭,危害性十分大。至于沿海潮位到底能達到多少,浪高有多少,我還沒來得及計算,但有點很肯定,弄不好,可能超紀錄。
東漢思想家王充在《論衡》中說︰濤之起也,隨月盛衰,小大滿損不齊同。因為在農歷每月初一和十五前後,太陽、月亮和地球排列在一條線上,太陽和月亮的引力合在一起吸引著地球表面的海水,所以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潮汐就特別大,而農歷八月十八前後,是一年中地球離太陽最近、引力最大的時候,此時出現的涌潮,自然也就最猛烈。如果期間來台風推波助瀾,潮水位就會奇高。
這個規律,生活在海邊的江海人幾乎都知道。
跟在黃榮華之後,海洋與漁業局也匯報了各類船只歸港避風情況。防台風從海上開始,早在四天前,就進行了部署和落實,該撤的船只都已全部撤進了港口進行避風。這一塊工作,幾乎沒有什麼後顧之憂。
听匯報的時候,池文良撥了個電話,起身去了一趟門外。徐東海則和其他人一樣,表情非常嚴肅。台風是江海省最大的自然災害,每次有台風來,防台就成了壓倒一切的任務,大家都全力以赴。
這一次麗娜超強台風來勢凶猛,風力特別強,雲系特別發達,水汽十分充沛,根據黃榮華剛才的說法,面降雨量可能達到兩百到三百毫米,局部地方有可能突破五百毫米。徐東海長期在北方工作,對雨量沒有特別的概念。北方的防汛工作,主要是春季防冰汛。春天一來,天氣轉暖,江河的冰開始融化,成了冰塊隨水流往下游流,大量的冰塊可能在某些河段堆積成堰,堵塞河道,抬高水位,從而引起水災。南方不一樣,主要是受暴雨影響,洪水不能及時排走,引發洪災。在北方許多地方,全年的降雨量往往只有七八百毫米,相比起南方,防汛任務要輕得多。
一會,池文良回到了位置上坐下,繼續听海事部門的匯報。海事局副局長王勤威的匯報有點嗦,徐東海看了看表,抬頭打斷了他說,我插一句話,時間非常緊,請接下來的各單位只講問題,而且要有重點。說完,讓王勤威繼續匯報。王勤威這下乖了,三兩分鐘就完事了。省委書記發話,下邊的人都非常自覺地照著行動了,國土資源廳廳長連雨來更簡單,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講可能的災害趨勢,久旱逢雨,地質災害易發,另一句是講部署,全力做好監測和防範工作,盡最大努力減輕災害的損失。
長期干旱,許多江河斷流,全省近百分之八十的小水庫干涸了,水利廳可以說是盼雨心切。金世奉當然不會說這話,他還有另一個職務,省防汛指揮部常務副指揮,必須站在指揮部的角度來看問題。他講了三點,第一點講的本行,也是給水利人臉上爭光,全省大部分水庫都能消納三百毫米的雨量;第二點講防範的重點,除了海上防風外,沿海沿江的堤塘安全檢查是這次工作的重點。風大、波高、浪猛,千里海塘能不能經受住風浪的襲擊,最讓人心里無底。海塘是沿海的生命線,一旦潰堤,海水倒灌,後果不堪設想。還有防止水庫水位暴漲暴落,也是個重點難點。由于大部分水庫給曬得底朝天了,洪水一來,水位暴漲,大壩安全問題就會暴露出來,能否經得起考驗誰也不好說。金世奉說的第三點,是個建議意見,提請省委省政府宣布進入緊急防汛期。
听完各方面的意見後,正常來說,應該由孔相明來總結部署。可今天不一樣,有徐東海和池文良在場,他只能當配角,便向徐東海請示,徐書記,請你作指示。
徐東海沒有指示,而是把臉朝池文良方向側了側,問,文良同志,你有什麼想法?
池文良說,這個麗娜台風很特別,就我所知,歷史上很少有風力這麼強的台風,可以說是聞所未聞。剛才我在門外,看了一下天,滿天都泛著魚鱗旗。魚鱗旗是一種比喻,說的是天空雲層的形狀像魚鱗狀的旗子。在荻州漁民中流傳著這麼一句諺語,魚鱗旗滿天,台風雨落翻。這話的意思,大家都明白,魚鱗旗是台風成災的前兆。從衛星雲圖上看,麗娜台風的台風眼十分明顯,降水雲系非常發達。還有,氣象部門和海洋站都分析過了,風力超強,範圍特別大,又是天文大潮期間,極可能遭遇「風暴潮」三踫頭的情況。長久以來,我們喊狼來了狼來了,我看這一次是真的來狼了,而且是只凶狠狡詐的餓狼。我有個建議,連線荻州和海州方面,听听這兩個市氣象局對麗娜台風的分析。荻州和海州,是全省台風影響最多的市,防台經驗也最豐富。
徐東海點了點頭,金世奉讓後台工作人員把畫面首先切換到荻州市防汛指揮部會議室。會議室里濟濟一堂,市委書記黃紹忠,市長紀潤坡坐鎮指揮。池文良揚了揚手,對著話筒說,徐書記非常關心荻州的防台工作,紹忠同志、潤坡同志,你們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黃紹忠說,謝謝徐書記、池秘書長和孔省長的關心,我將荻州當前的風情、雨情、水情和防台部署情況,向各位領導匯報一下。當前,麗娜台風中心位于荻州市東南方向大約四百三十公里的海面上,離海山島大概是三百五十公里左右。海山島上剛剛測到風力十級,瞬間最大風力達到十二級,也就是說,台風的十級風圈已接近海山島附近。海面上的風浪非常大,最大波高達到了十三米。內陸從昨晚十二點開始,陸續下起了雨,截止上午十點,全市平均雨量38毫米,最大垟頭站168毫米。根據這種情況,市委市政府已于早上7點,宣布全市進入緊急防汛期,紀市長還在電視上發表了動員令,號召全市干部群眾奮起抗台。海上、島上的撤離工作已全部結束,當前的工作重心轉移到了陸上的人員轉移上來,市防指已發出轉移命令,要求各地按照防汛預案的要求,結合當地的實際情況,確保在傍晚六點鐘之前,將所有處于危險區域、危房戶和地質災害隱患點的人群全部撤離到避險場所。同時,我們要求所有學校臨時停課,集市臨時停市,公共娛樂場所臨時停業,以盡量減少人員外出,避免造成意外傷亡。
听完黃紹忠的匯報,池文良說,荻州的防台風工作做得很細致,領導重視,對策得當,部署有力。你們認為,麗娜台風下一步會怎麼發展?徐書記想听一听你們的詳細分析。
黃紹忠跟紀潤坡對視了一下,紀潤坡接過話茬說,我們剛才進行了第十一次會商,一致認為,麗娜台風在荻州沿海登陸的可能性最大,至于登陸的時間,很可能在明天中午到傍晚之間。
什麼?明天上午到傍晚之間?這跟前邊黃榮華的分析結果相差太多了。黃榮華認為登陸時間應該在明天夜里。池文良說,等一等。說完,側頭看了一下徐東海的反應。
徐東海說,讓潤坡同志把話先說完。
池文良通過話筒跟紀潤坡說,請繼續。
紀潤坡說,我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一是根據歷史分析得來的。歷史上,前期移動速度慢的台風,登陸前移動速度普遍加快。前邊,據市氣象局分析,副高正在逐步北退,西南方向的大陸高壓不斷加強,有利于台風移動的引導氣流明顯。正是基于這兩點,我們做出了以上的判斷。另外,我們認為,麗娜在登陸前後,中心風力不會明顯減弱,因為近海的海水溫度很高,水汽補充非常充分。也正是這個原因,雨量將非常集中,我們估計,全市過程雨量在三百到四百毫米,南北兩個暴雨中心,將達到五百毫米以上,甚至破歷史記錄。歷史上,北邊的垟頭站曾出現過八七六毫米的記錄。這樣的判斷有兩個依據,一是麗娜台風結構密實,水汽充沛,二是麗娜台風在我市了登陸後,極可能盤桓一段時間,導致降雨歷時延長,雨量增大。為什麼這樣說呢?在引導氣流的引導下,台風的前進通道已經打通,但是北邊的副高並不會很快減弱,台風登陸後,不可能馬上北上,而西進和南下的道路又給大陸高壓封堵住了,這樣一來,高低壓兩股氣流就可能在荻州和海州一帶上空膠著一段時間。還有一點,明天是農歷八月初十,潮位比較高,預計荻州兩大江口的潮位都要超過警戒線,再加上風暴增水,有可能達到二十年一遇,甚至更高。綜合起來說,這個台風,有個四個特點︰一是風力大,破壞力強;二是水汽充沛,過程雨量多;三是增水明顯,潮高浪大;四是危害性大,防範難度高。為此,市委市政府十分重視,提出了「作最壞的打算,朝最好處努力」的目標,發動全市干部群眾打一場戰天斗地的人民戰爭,把災害損失降低到最低的限度。
紀潤坡不但講得頭頭是道,十分專業,嗓音也很好听,富有磁性,語氣更是恰到好處。徐東海滿意地點了點頭後,說,潤坡同志講得很好,把防台風工作比喻作人民戰爭,這很贊同。要做好這項工作,必須依靠人民,發動人民,讓人民群眾參與進來。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每一個人都是戰士,戰士要懂得殺敵,更要懂得保護好自己。防台風工作,說白了,就是要保護好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這既是各級黨委和政府的責任,也是每個公民的義務。荻州的工作抓得很緊很實,請你們既往開來,再接再厲,繼續做好各項工作,也預祝你們取得全面勝利!
徐東海說完後,視頻又切換到海州。海州的判斷跟荻州基本類似,不管是登陸時間,還是台風的移動路徑、降雨量、潮位和風浪情況都相當一致,不同的是他們認為,登陸的地點在荻州最南端的雲關到海州最北端的硤子灣之間。離真正登陸還有一天一夜多的時間,台風的體量又是那麼大,移動方向稍稍偏移一下,就是幾十公里,上百公里,海州做這樣的判斷既是慎重,也是科學的。在登陸地點上,省市兩級氣象局的判斷可以說是完全一致,不同的是登陸時間,省里預計的比荻州和海州要延後五到十個小時。
徐東海問黃榮華,你對荻州和海州提出的登陸時間怎麼看?
荻州和海州的匯報,黃榮華听得一清二楚,他們的分析都有一定的道理。自己之所以堅持認為在明天傍晚到後天凌晨之間登陸,理由也是北面的副高和西南面的大陸高壓交替作用。這兩股高壓就像兩堵無形的牆,必然會阻止台風移動的步伐,這樣一來,登陸前的速度不是快了,而是變慢了。黃榮華說完自己的理由後,伸手抹了抹額頭,發現頭皮全濕了。
從技術分析上說,他這樣的結論是可以接受的。但他忽略了一點,防台風不僅是技術活,更是項政治活。技術講究是科學,政治講究的是謀略。簡單地說,他所提供的技術分析更應該服從政治這個大局。為什麼孔相明提出「無災當有災打算,小災按大災準備」,講的就是一種政治態度。
池文良見黃榮華還沒明白過來,又追問了一句,有沒有可能提前登陸?
這種預測本來難度就極高,大家報的都是個區間值。黃榮華心想,怪只怪自己下結論前,沒有跟荻州和海州氣象局通個氣,才會導致現在的被動。他猶豫了一下,決定冒一次政治風險,于是,響亮地回答說,完全有這種可能,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是在明天傍晚到夜里十點左右在荻州中部到海門灣之間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