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點著龍涎香,一室清淨。愛睍蓴璩卻無歡在帝位上捧著一本書,看沒看進去是一回事,姿態擺的甚至高傲。午時已經過了有一會了,烈日下已經有不少身形單薄的大臣昏在殿外,讓太醫院的人趕緊抬走了。剩下的,還在撐——卻無歡看也不看一眼,輕蔑地就差沒把手里的書摔在他們臉上,這滿廣場的人,大半都怕不知道這跪的是什麼意思,還撐?!
簡直可笑!
自坐上了這帝位,整日忙得沒半點空閑,全天下的事都擺在他面前,他的耐心早不如從前。是他對這幫大臣和顏悅色慣了?現在他一個決定竟都成堆湊上來反對不說,還用上一哭二鬧三上吊了?放在從前他是寧王三殿下的時候,就是下令把太廟拆了江山拱手,誰敢說一個「不」字!
正一聲冷笑,殿外有侍女捧著食盒而來,「聖上,月貴妃命奴婢來給聖上送午膳。」
卻無歡招手示意她走近,侍女便高舉食盒跪在座下。他伸手揭開了食盒,第一層擺的是玉碗裝盛的綠豆湯,碗邊上還放著一張信箋。
「群臣苦心,為江山社稷,勿要動怒。」
笑里消了冷意,月顏從來知道他的性子,這是唯恐他又肆意妄為,失了人心。
可抬眼瞥過殿外的群臣,剛拿在手里的銀匙又忍不住扔了。他卻無歡,此刻煩悶的恨不能殺人,一碗綠豆湯澆不了他心口的火。
「呦,大熱天的,諸位大人這是做什麼呢?」
听到殿外傳來的這聲音,卻無歡索性把身子向後一靠,翹起了腿,笑里憑添了三分興起的意思。一把推了食盒,捧起半溫的茶盞淺呷了一口,眼中已有欣然。
宮裝華盛。
顧清翎每走一步都拖著長而華麗的裙擺,發間步搖綴著朱紅瑪瑙,僅是站在那,便是一國之後該有的灼人風華,儀態萬千。
「我也不跟你們裝傻了,你們為什麼擺出這陣仗來,我知道。就為我一條命,把天離的將來搭進去,你們算定這買賣不劃算,死活不肯認虧。可我勸你們,跟我倔,跟聖上倔……嘖嘖,跪也是白跪。」顧清翎搖頭笑了笑,在兵部何大人面前蹲來,「何大人臉色不大好,該不是中暑了吧?我不在這些天,鎮北軍都由大人照應,想必承影將軍不顧大人反對硬是在攻城途中下令停戰撤軍,把大人氣得不輕吧?」
「盧大人為何抬頭看了我一眼就慌忙低頭下去了?是了,听說大人時常上奏聖上,說天離不可一日無皇後。辭心皇後下落不明,自該廢而立新。」她說罷,不慌不忙從袖里拿出錦帕來給盧大人擦汗,驚嚇的盧大人動也不敢亂動一下,整個人慌得都在抖。
「皇、皇後……臣罪該萬死,臣……」
「大人為國為民實在是辛苦,不單無罪,還該封賞。听說盧大人的千金今年正豆蔻年華,模樣生得不錯。本宮整日在這深宮內,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如讓令千金進宮來給我做伴如何?」
盧大人听了這話,連忙磕頭,每一聲都帶響,「罪臣這輩子只有這一個女兒,已許配了人家,實在當不起皇後這大恩啊……」
顧清翎看他把頭都要磕破了,也不攔他,自顧自的說,「前幾日還听說你要把女兒送進宮里來伺候聖上,今日就許了人家了?大人可知欺君是什麼罪過?還是伺候我,比伺候聖上就委屈了呢?這事就這麼定了吧,今晚之前我就差人去請盧小姐進宮。」
「皇後!皇後……臣……」
顧清翎早已不理會他,拂起衣袖就往前走,半路上又突然停了下來,「徐大人這額上半點汗也沒有,真是奇了。」
徐大人不曾抬眼,筆直著腰回話,「心靜自然不覺得熱。臣奉行忠君之道,知道什麼事做的是對的,對的事就該堅持,就該心如止水的堅持。」
顧清翎低眸望他,「那以你看,什麼才是對的?」
「聖上是天離的帝君,當以天離百姓、江山社稷為先。若皇後能為聖上開疆闢土,穩固江山,臣則匍匐于皇後腳下,鞠躬盡瘁。若皇後貽誤國事,致使聖上將天離百年基業視作兒戲,則是千古罪人,不可寬恕——臣當第一個,點醒聖上,誅除妖後!」
「照你看,本宮如今已是罪不可恕了?」顧清翎稍稍欠了身,放低了聲音,「就不能功過相抵?」
「過大于功,怎能相抵——」徐大人說罷,對著殿內深深叩首,「請聖上切勿耽于兒女情長,現在叱令鎮北軍繼續進兵懷臨,為時未晚啊……」
「大人知道現在離聖上下令撤兵之時已過去多久了嗎?還為時未晚?我看大人是讀了一輩子書把腦子給讀壞了。」顧清翎笑著,揚了揚手,「我欽佩大人為人,但大人活著,本宮不快活。來人!把徐民拖出去施以杖責,打死為止。念你一生忠心耿耿,我留你全尸也是恩德。」
群臣噤聲——
顧清翎長嘆了口氣,緩步走上了殿外的台階上,眼下就是數百眾臣,背後便是獨坐帝位的卻無歡。她遠望了一眼天際,紅瓦金磚的宮室映著蔚藍的天,炎陽灼目。
「我知道在你們眼里,聖上為我一個顧清翎做到這一步,根本不值。我今天站在這,你們就仿佛看見了我天離將士的枉死……我只問你們一句,如果此時此刻,拿天離江山換的是聖上平安,你們還肯不肯?」
顧清翎掃視了一眼,目光停在了第一行最中間的老臣身上,「辛大人,你是三朝重臣。我要問你一句,你肯不肯?」
辛大人不抬眼,「聖上不在,天離何存。」
「甚好!」顧清翎傲然拂袖,句句擲地有聲,「我要你們從今天起記著,我是天離的皇後,我要你死,你絕活不成!對我,你們最好半點別存忤逆之心,鄙棄之意——帝後同尊這四個字,你們最好都給我牢牢刻在心里。」
「我知你們現在心里都不快活,如此貽誤社稷的女人竟猖狂至此,甚至枉殺忠良!」顧清翎伸出手,候在身側的海棠連忙將長劍呈上,「顧清翎為天離征戰了十一年,比誰都知道寸寸疆土也不能相讓!今次一事,是我愧對了聖上,愧對了天離,也愧對了為天離盡忠的你們……」
「此劍,陪了本宮十一年,征戰殺伐……顧清翎在此立誓。但活著一天,定會輔佐聖上平定內憂外患,將這天下都納入天離疆土之內!如違誓言,猶此斷劍——」
說罷,她雙指並在劍上,只稍稍用力,長劍立即從中間斷裂,頹然落地!
顧清翎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斂袖屈膝,「臣妾——叩見吾皇——」
深宮內院,雕欄玉砌。
石榴紅的宮裙搖曳過開得正盛的月季花,衣袂帶起的徐風里散著蘇合的香氣。微微探子,琉璃的耳墜折射艷陽斑斕五彩,景泰藍的指甲套劃過女敕粉的花瓣,驚了停在蕊上的蝶。
顧清翎回過頭,唇上胭脂拿金粉點綴其中,笑起來仿若星光熠熠,「你這步棋可想了大半天了,對我認輸,也不丟人。」
卻無歡一襲紫衣攏紗,袖上金線細密繡著龍爪祥雲,那縴瘦手腕停在棋盤上,頎長的手指里夾了一枚黑子但遲遲未曾落下。黑白交織,星羅縱橫,這棋,已走到死路。他索性一把推了困局,捧起了茶盞,「你這一子落得漂亮,我認輸。你到底還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本事?」
「琴棋書畫、針織女紅、歌舞聲藝——」顧清翎眼里含笑,話里不自覺帶了三分風情,「自然不可能樣樣精通,但足以侍君。」
「嘁……」卻無歡一聲嗤笑,自顧自的飲茶。
「狠話都放出去了,我這皇後,也得做得實在些。」顧清翎掰著指頭一個個數,「還有五天就是文武殿試,再來便是大宴群臣、官員調配,瑣事一個接一個——枉我還想卸了這堆繁復的行頭,前去帶兵。」
「有承影在,鎮北軍你不需擔心。如今重中之重是朝堂,權衡這些明里暗里的關系,我還要你牽頭搭線。我想唱紅臉,自然要有人唱白臉,得罪人的事,你最合適。」卻無歡瞥了她一眼,問,「盧康錦的女兒已經入宮來了?」
「在我宮里端茶倒水,听話的很。把他的掌上明珠握在手里,我倒看看他還有沒有膽子結黨私營,意圖把權利延伸到這後宮里來。」顧清翎說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听說,早前盧康錦就去見了月顏,又是送禮又是攀關系,說是把女兒送進宮來伺候貴妃——月顏太聰明,不著痕跡就拒絕的干淨。牽線搭橋的事,不止我一個人能做。」
卻無歡的笑意頓了頓,抬眼望著顧清翎,半天也沒說話。
顧清翎不明所以,「怎麼著?」
「我在想……」卻無歡擱了茶盞,長嘆了一口氣,「你回來,是為了什麼。」
「欠了你這麼大的人情,自該還上。」顧清翎低頭把玩著棋子,看來漫不經心,「但你放心,我既然回來,就無心再走。大業成後,不論是在這深宮里當皇後還是隱于鬧市做一介布衣,都只看我那時興起。」
「那時……」卻無歡垂眸苦笑,「你說待我登上帝位的這一天,求賜休書一封。我未寫休書,你便不告而走,獨留我一個人對著這你雙手奉上的江山,半點也沒有退路。現在,你還是同樣的想法……」
「你多慮了,且不論你與恆雲這一戰要打多久,就是勝了,仍有懷臨為敵。一統天下這事,說來雄心壯志,我沒把握說一句此生定能達成。至少在達成之前,我仍都將是你天離的皇後。」顧清翎說罷,沒來由笑起來,「你有這閑心管我,不如回去批閱奏摺來的實際。」
卻無歡堵了一口悶氣,斜眼睨她,「顧清翎,你當真沒心沒肺至此?」
她滿眼疑惑的看他,好似真听不懂他話里深意。
卻無歡拂袖便將杯盞打碎在地,濺起茶汁碎片污了她鮮紅的裙子。他倏地站起身來俯視她,氣勢洶洶,眼里仿佛有一根根針扎進她心口。她正驚著,他突然抓了她的手,她來不及反應,讓他拉起身來,腰咯在了桌角上,一陣疼。
「顧清翎,你……」
「你簡直……」
他離得她的眼很近,兩個人的瞳孔里都能倒映出對方的影子來。顧清翎也不掙月兌,只好像無關緊要的笑了笑,笑里沒半點其他的意味,「是——顧清翎簡直沒心沒肺。聖上,就饒了臣妾這一回吧。」
他眼里疏傲散盡,迫人氣勢煙消雲散。
頹然放手,轉身而去。
聖上與皇後在御花園里不歡而散,沒過一天,宮里的婢女都湊在一起小聲打探起這件事。都說聖上對皇後寵得昏了頭,看起來,倒不過如此。也有人說,聖上無錯,怎麼看都是皇後侍寵而狂,張揚的過分了些。
流言蜚語,不免入了許月顏的耳中。
是以卻無歡晚上來的時候,月顏比從前更揣摩起他的心思。總是不一樣了,從前那般相依相許的人,不過四年,就讓她陌生的好似觸手不能及。
怎麼會一樣呢?
曾經離經叛道,不顧父母反對,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就住進了他府里。形影不離,同進同出,受過多少非議指責。總想著,此生早已認定他為丈夫,天下紛爭她不理會,惟願陪著他一方屋檐下清閑度日。日夜相伴,就是地久天長。
別說她還活著,就是她死了,孤魂野鬼的站在奈何橋,她都要在橋頭等到他為止——這一世做不成夫妻,下一世、再下一世,她這顆心埋在土里爛成灰念的也是他的名!
她是這麼想,一廂情願的這麼想。
從來不知「等閑變卻故人心」一句話竟是這樣疼。
四季輪轉,最是薄情。
「無歡。」她擱下筷子,認認真真念他的名字,「若有話要說,不如直接了當。」
卻無歡沒說話,她當然是能看得見他的心的,從多少年前就如此。不論他是喜是悲,她總能恰到好處的陪在身側,這情意,他全然沒有料想竟有辜負的一天。
立城郊那空墳的時候,他幾乎把人生全部的喜怒哀樂都葬在了里面。不知多少次夢回舊日,醒時徒覺一晌貪歡,生而無趣。月顏這兩個字,囚著他的心,扼住了他的魂。
思來想去在心里琢磨過無數次的話,到她面前,還是不知如何才開得了這個口。
「你的後宮,妃嬪三千也是應該。可你的心,只住得下一人。」月顏眸里暗淡,桌布邊角的流蘇讓她纏在手里一道又一道,勒的指節發白,「你即便不說,我也知那是誰。」
「本來總是相信的,總有一天你會來找我。你這樣人,天下怎麼有你辦不到的事?上窮碧落下黃泉,你一定是能找到我的!我一直……是這麼想的……那時候寧王迎娶顧將軍的消息傳遍了天下,我仍舊是信著你的,有一日你奪取皇位,就再不必顧忌我的罪責,終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總記著你說要娶我為妻,一世攜手,總听著人說,寧王跟小姐真是天造地設,從來也沒見紅臉置氣,什麼話需要多說一句才能懂?早一個神色就清清楚楚了。可是如今更知道,能跟你默契無間的那個人早不是我了。」
「過去了的事,本就不該糾纏。這場你費心陪我的宴席,就散了吧。」
一念風起相思局,一念花落情難續。
這世上最殘忍也不過一句,不愛了,就再不愛了。
到這最後一步,她也善意的不曾讓他開口,卻無歡只能坐著,這樣萬般無奈地甚至不敢對上她的視線。少時構畫的人生里,他為帝,她便為後,連該給她怎樣的禮制、賜賞怎樣的珍寶都曾經想得清清楚楚。要她一生錦繡,要她相伴左右,要把這天下都與她共享——他是真的曾有過這樣的心意!多少次午夜夢醒,他都把一顆心揪得生疼,那是他一生摯愛,篤定了此生只要她一人。不是假的,那些都不是假的!
他負了她,他竟負了她……
月顏淡然笑了笑,搖頭,「這幾個月雖然在你身邊,卻從始至終離你太遠。」
「這恩情恩寵若僅是憐惜歉愧,不要也罷。」
抱歉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卻無歡這才驚覺——清翎和月顏,真是同一種人。一樣的烈性,一樣的倔強,從不委曲求全,從來知道自己所要是什麼,于他面前,從不低頭。
呵——平生自詡君子,到頭來也不過是個薄幸的負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