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雨的不大,遠遠就能听見馬蹄聲伴著車輪駛過街道的聲音。更夫拉了拉簑衣,提燈望了望,這才寅時剛過,哪位達官貴人這樣慌里慌張的趕路?
陸殊澤匆忙趕至將軍府時,卻無歡早已經到了。一盞茶捧在手里散著香,氣定神閑,儼然好似這將軍府的主子一般。二夫人迎了他進門便悻悻走了,就是再不識趣的人也感知此刻兩個人暗中劍拔弩張的氣場,不敢多逗留。
卻無歡特意瞥了李眉一眼,問,「這點小事,你們也驚動陸相?越發不懂事了。」
李眉會意,忙垂頭低語,「屬下……沒有派人稟告陸相。」
「不必做戲了。」陸殊澤外袍盡濕,倒半點不顯狼狽,「向我送信的是懷臨的人,信上說我若不能在半個時辰內下令恆雲撤兵,清翎便會毒發身亡。」
李眉听了,忙掩唇一笑,「如今一個時辰都過了,陸相是來給清翎收尸的不成?」
陸殊澤不理會她,只負手向卻無歡問了一句,「清翎如何了?我要見她。」
卻無歡端坐,神色淡然地看著他,「清翎很好,正在回天離的路上。我看你也無需再見她了,權衡七日,到這生死最後一刻,你不是也仍放棄了她?」
陸殊澤鐵青了臉。
卻無歡自顧自的繼續說著,「家國天下為先,千古忠良的美名為其次,大權在手穩固地位為第三,顧清翎這個人勉強還不知能不能排得上第四。不過是撤兵罷了,挾天子令諸侯的事古往今來數不勝數,你陸相早已是恆雲萬人之上當真做不得主?無非是舍不得已經打下來的疆土,舍不得多少年費心謀劃才得來的一人之下。畏首畏尾還要扮作情深意重——當真可笑。」
「她不過一個女人,你真篤定她不會有事?」
陸殊澤讓他說得無可辯駁。
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在清翎和恆雲之間做出選擇,這七日來……他未曾有一夜闔眼。
撤兵懷臨,則顧清翎無恙。他思量猶疑,竟做不出決定。
無非抱著一絲僥幸,她足智多謀、身手了得,見過多少大陣仗,血雨腥風里歷練了多少年……該是,不會有事的。又想起當年陸家是在先帝靈前起過誓的,輔佐幼帝忠心不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舍得起一時的肆意妄為,舍不起恆雲百年基業。
然而天色還未亮的時候,已經有人慌慌忙忙前來,「陸相大事不好!天離不知何故,昨夜已下令鎮北軍不再攻城,就地扎營——擇日撤兵!天離抽兵而去,恆雲便是孤身與懷臨交戰……」
他頹然擺手讓人下去,不願再听。他輕蔑卻無歡對清翎用心不過如此,然而那個人拿自己的江山換她平安未曾有一刻遲疑。
早朝時听著列臣一句句稟告的褶子,又是敗兵又是糧餉短缺,斥責天離枉顧道義竟在關鍵時候撤軍而去,一個個說得唉聲嘆氣卻都咬定天道人心,恆雲此戰必勝,末了還要躬身說一句——還請陸相盡快增兵,扭轉敗局,穩定軍心!
手里提請撤兵的褶子讓他汗濕了,最終也沒呈出去。左右權衡,數月來節節獲勝幾近吞了懷臨四分之一的疆土,現在要還回去,未免可惜。他從心里,其實仍是不願的。
沒有資格站在這里的人,反而是他。陸殊澤望後廳探了探,轉身便走——知道這一走便是再見無期,六年相思全做煙消雲散。可他又有什麼顏面站在她面前呢?從前總說,但只要她回來,他什麼都肯拋卻。真到了這一天,他簡直不堪的令自己憎惡。
他陸殊澤的感情,也不過如此。
卻無歡冷冷睨了一眼,由著他去了。
「空許情深卻難托終生。」李眉站在一側忍不住搖頭嘆息,「這樣的人,配不上清翎。枉費主子還本打算將緩解毒性的解藥交給陸殊澤,他若肯為清翎撤兵,主子說不定也就成全了他。」
卻無歡听著雨夜里風聲蕭疏,沉默了好一會才說,「帶著清翎一起走,我信不過卻無憂的解藥,不能留她一個人在恆雲。」
李眉應了,還是忍不住提醒他,「你這樣,又把月顏置于何處……」
卻無歡大概是不知如何回答,揮了揮手示意她去準備啟程。
雲姨本一直站在後廳,從頭到尾把話听的清楚。她緩緩走出來,對卻無歡沒有絲毫敬畏,僅拿斜眼稍稍打量,安靜的道,「我一直是知道大小姐在天離是成過親的,從沒想到她的丈夫居然是天離的帝君。夫人和將軍去的都早,大小姐孤零零一個人不說,年幼就被逼得離家,我心疼她,卻也為她能做下這樣的大事驕傲——可我從來知道,嫁于帝王,不代表一生安享榮華。」
「這逐鹿天下的大局,她已身在局中。我知道憑她,什麼路都定能走下去。若你真念與她夫妻之情,此生此世,不要再置她于險地。將軍因與天離交戰而死,我不能對天離皇帝俯首,如果你還能由我這老骨頭倚老賣老一回——算我求你,護她平安!」
說著,雲姨拂了衣袖,直著身子屈膝跪了下去——面著的,不是卻無歡,而是天地。
仿佛是隱隱為之震赫,卻無歡久久沒有任何舉動。外面還是墨一樣的夜色,雨聲滴答,流水潺潺。燭光照得室內昏黃,明滅的火光映在雲姨的側身,在牆上拉出一道頎長而挺拔的身形。
半晌,卻無歡起身,腳步輕慢走到她面前去。
此生從未向任何人低頭的王者,將雙手抱拳在胸前,俯首——施禮。
「卻無歡這一生,僅有三樣東西彌足珍貴。一是血脈至親,二是臣下手足,三是結發賢妻。家國天下,從不在此列。我答應你,即便是舍了江山,拼了性命——我也會護她此生平安。」
前去天離一路顧清翎都很少說話,再怎樣寬敞舒適的馬車,容納三個人也稍嫌擠了點。月顏看她的眼神始終帶了些敬畏,卻到底還是個知禮懂事的女人,顧清翎剛拿起茶盞,她就提了水壺來添水——也是真心,不是做戲。
卻無歡時常收到懷臨的密信,此時鎮北軍尚在懷臨境內,如何結盟、如何調兵、如何將還未理清出路的恆運殺得措手不及,都需他千里之外,運籌帷幄。
這種事,月顏自然是不懂的,顧清翎偶爾听他說上一兩句,也不曾干涉。唯獨是李眉,夜里下雨時也來車里坐一坐,提起戰事便會難免感慨,「打了好幾個月的仗,死傷也不知多少,爺一句撤兵就留不得,打下來的城池還要還回去,甚是可惜……」
月顏也是相同意見,「家國天下的事,決定的如此草率,在他人看來,未免兒戲……」
顧清翎笑了笑,「是啊,朝堂上不知道亂成什麼樣了,你這一出何止兒戲?我看,等回宮了,當年那幫寧王府外跪請你萬勿出征的老臣又要唉聲嘆氣的再跪一次了。大約……某位大人又背後將我視作誤國殃民的禍水了。」
顧清翎這話說起來有點自嘲的味道,李眉卻不肯讓她在月顏面前失面子,話鋒繞了個彎繼續說,「爺素來如此,屬下也見怪不怪了。當年爺還是三殿下那會,翻覆風雲只差一步就是帝位在前,還不是只為了一人就棄權而去,消沉度日不問天下事?爺心里從來只有美人,沒有江山。」
月顏听了,微微垂了眸。
卻無歡一直置身事外,不做言論。正順手要把看完的密信燒了,顧清翎難得伸手奪了過來,只看一眼就變了神色,似笑非笑的支著下巴瞥向卻無歡,「他心里沒有江山?他可是把天下都算在了掌中。」
卻無歡與她對視一眼,深意莫辨。
月顏把這一眼收入眼底,不言不語,依舊含笑為卻無歡研磨。
日夜兼程,到達離都時鳳仙花明艷正好。
顧清翎不跟卻無歡入宮,獨居在城郊的別苑里。不為別的,只為每日清晨煮一盞清茗,入夜祭一杯濁酒——相伴純鈞。
她真不願開口就是世事無常,可除這一句,又還能再說什麼?那麼活生生一個人,醉酒提劍,興意平生,不過轉眼,成了這冰冷石頭下的骨堆。
「純鈞——你九泉下,是否心安?」
顧清翎也不管髒了裙子,直接坐在了地上,小抿了半杯酒,余下的全澆了純鈞墳前,「他不知道你臨死留信給我的事,若非眉姐打理寧王府發現了那封你藏于我妝匣里的信,千里迢迢從天離送去恆雲給我——我差點就負了你。你說此去必死,已無生路,就當拿性命搏我一個承諾……」
「可此一生,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如他……寧棄江山,護我平安。這天下,我恨不能雙手呈在他面前。我答應你,為妻為後,成他大業。」
夜風涼了她惺忪醉眼,顧清翎伸手把大半壇子酒摔在了地上,「啪」的一聲,酒香嗆在呼吸里,幾乎能讓人溺死。
「二十年的女兒紅全拿來敬你,你就勉強把骨頭醉個大半年——再來看你時定然把天下美酒都祭在你墳前。」
清閑不過三日,這天顧清翎正拿鳳仙花碎屑染指甲,就迎來了貴客。
「嫂……嫂子。」
海棠見了她,似乎還在猶疑稱呼,最後竟屈膝低首,行了宮禮,「海棠見過皇後娘娘——」她一時怔住。
海棠抿唇笑了笑,從懷里掏出了那柄顧清翎送給她的匕首,「嫂子,我用這匕首殺了侍衛一人,意欲玷污我的賤民一人,沒有讓你失望吧?」
顧清翎的目光落在了海棠臉頰上胭脂蓋不住的傷痕,心里有些不忍,「你的臉……」
「比起還能活著來說,這張臉又算什麼?」海棠不以為意,語氣豁達,「我站著,他們就只能跪著。我不遮不掩,他們也不敢抬頭。即便是背後讓人指指點點說一句無鹽,又有誰敢傳到我耳里來?」
知道這該是海棠會說的話,顧清翎欣然一笑,拉她坐下,「我離宮時你仍下落不明,是去了哪?」
「玥州。」
「我殺了看管我的侍衛後扮成了侍女,拿了父皇留下的令牌,大概是七哥也無意為難我,竟讓我混出了宮。當時我身無分文,難免受人欺辱,這些遭遇我不說嫂子也能料想得出。而後,輾轉讓我遇見了當時正要去玥州赴任的趙允謹。」
「趙允謹?有些印象,先帝生前那一屆科舉的探花,他是任了玥州刺史?」顧清翎說著,這才忽而想了起來,「只給他一個刺史,是太屈才了,怪不得卻無歡把他封了駙馬。」
提起自己的親事,海棠終于是紅了臉,「那時我知道留在離都仍處危境,就百般懇求趙大人收我為婢,帶我去玥州。他可憐我一個人女子孤身無依靠,就答應了,我這才從離都月兌逃。」
「離都往玥州一路,我見了不少困苦貧窮的百姓,為土豪鄉紳所迫,又讓貪官佞臣所害。趙大人一心為民,卻人卑權輕,無可奈何。玥州數年旱澇不斷,曾經出產珠寶玉器的富土如今簡直滿目瘡涼——趙大人上任第一件事便是令人開鑿水利,可朝廷一句無錢可撥,什麼都是一場空。」
「所以即便驕傲如海棠公主,也忍不住欽慕趙大人為人磊落,一腔熱血。」顧清翎會意,湊上去笑,「如今他入了工部,做你的左右手,你們夫妻二人同心——我指著你們把這天離的內憂給除了。」
「不出十年,天離將再不需受洪水干旱所毒苦,良田豐產,百姓安康。」海棠一字字都說得極其認真,言之切切,「但如今最重要的,是外患仍在。」
「今天早朝時,數百大臣不肯入殿,長跪殿外,對蒼天厚土、列祖列宗痛哭︰眼見懷臨將傾,大事得成只差一步!我天離將士與懷臨征戰百年,終于能一洗前仇,祭慰我天離百年來陣亡將士的不眠之魂——如何能一句話輕描淡寫便倒戈同盟!」海棠概述了大意,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轉述給顧清翎,「他們只是可惜,但如今鎮北軍已經領命進攻恆運,他們這哭天搶地的,沒用。」
顧清翎听了,淡然望了海棠一眼,笑,「是我也可惜,怪不得你今天來我這。這都快午時了,他們還跪著?」
海棠起身,紗裙搖曳。她拂過衣袖,雙膝跪地,俯首朗聲道,「海棠在此,叩請皇後娘娘以國事為重,起駕回朝——」
顧清翎忍不住嗤得一笑,「我看,你把什麼都準備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