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顧清翎正拿著狗尾巴草逗貓的時候,有侍女前來稟告,「大小姐,有客人來。愛睍蓴璩」
女乃白的小貓讓她抱在懷里也不哼一聲,安安穩穩打著瞌睡。她坐在廳里,盛夏酷暑,徒覺心煩。放許家上下一條生路也不是什麼天大的恩德,她是在戰場上廝殺無度,可讓她去殺那些無還手之力的婦孺,到底她還是做不到的。
僅是為了心安罷了。
將許家安置在天離不知名的小鎮上,給了良田錢財,夠他們自給自足,她也就極少過問了。這還是那年之後,顧清翎第一次與許月顏見面,看她錦衣華服坐眼前,說不上來此刻什麼心境。
「我該稱你一聲皇後的,將軍。」
許月顏低著眉,也不曾抬頭看她,口吻是恰到好處的謙卑平靜,「無歡本不願意我來打擾你,是我瞞著他過來的。不能見你一面,始終覺得有所虧欠。」
顧清翎笑了笑,「我做過的好事不少,你這一件,也不過小事。」
「將軍救了我許家上下四十一口,這大恩,月顏此生此世都償還不起。」許月顏鄭重站起身來,交疊了雙手在胸前,直直對著顧清翎跪了下去。雙膝著地,聲音凜冽,「將軍在上,受月顏一拜——」
「你起來吧。」顧清翎無奈垂了眸,聲音里沒有半點的情緒,「你這一拜,我受得起便受了。」
許月顏卻沒有即刻起身,而是緩緩抬起頭,眸子里暗含著清倔直直望向顧清翎。顧清翎讓她這眼神看得心里一緊,她看得懂這沉在這目光里的不甘與悲苦,正是看得懂,才越發不理解。
「將軍,是愛著無歡的吧?」
顧清翎當然注意到,從月顏提起卻無歡,用的稱呼便是「無歡」而不是「聖上」。她瞥了許月顏一眼,笑里隱了五分的冷意,想也不想便應了一聲,「是。」
這世上有些事,你是瞞不住其他人的。日日夜夜,心心念念,自己都不曾否認,甚至連自欺也不肯,拿什麼騙別人?許月顏敢問,她便敢答——不過是愛,為何要藏?
許月顏也不驚,反是抿唇笑了,說話時發間金步搖流蘇輕晃,銀釵上蝶翼顫動,「那將軍,也知即便留在了無歡身側,他心中惦念卻是別人的感覺了?」
顧清翎首先便想起了那琴上的「不思量,自難忘。」六個字。
然後,便是紅鸞。
再然後,是城郊別苑里那空墳。
往事歷歷在目,她只淡然說了一句,「剜心刺骨。」
她當然從來是知道月顏未死的,就是知道他為之消沉為之棄了余生的那個女人還活著,他給予的溫柔歡好都仿佛變成了隨時會扎在心口上的刀——本是夫妻,她卻始終覺得,這些快活總不屬于她。
嫉妒如針,寸寸刺心。
這般忐忑倉惶,有也不如沒有。
許月顏拂了衣袖站起,緋色宮裙掃過了顧清翎的視線,「剜心刺骨,也正是我現在的感受。」
顧清翎眼皮也不抬一下,「怎麼說?」
「三年時光,對我來說恍似百年,總告誡自己能活著便再不要奢望些別的什麼。唯獨一件事,拿命去信,從不曾懷疑——說過定不相負、生死不忘的那個人,終究還是愛上了別的人。」許月顏搖了頭,笑容里始終嫻靜溫暖,眸子里卻悵然悲涼,「不說一個皇後,他為帝,自是三宮六院又如何?夜夜流連其他妃嬪榻上又如何?我無權爭也不肯去爭!只他心里的那個位置——我怎麼甘心就此被驅逐?」
怎麼,甘心……
顧清翎一瞬間就看到了兩個女子重疊的面容,一樣的神態一樣的語氣,聲聲念著「我不甘心。」如同魔障,怔住她的心神。
她這才發現,這般清倔執著,月顏與紅鸞何止七分相似。
許月顏就這麼怔怔地望著顧清翎,看她面上既無喜也無悲,平靜望著她的那雙眼,沉靜的如同望不見底的深潭。半晌,她終于站起來向著許月顏的方向走來。閨閣里的小姐們走路都是低首緩步,她卻相反。許月顏與她凌厲迫人的眼神對視幾次都忍不住低了頭,直到她走到了自己面前,也勉強只用余光瞥向她的表情。
「無歡他,不曾。」
顧清翎看著面前這個名為許月顏的女子,突然揚起了手——「啪」的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臉頰上。眸子里始終平靜,連說話都沒有半點情緒,「他從不曾負你。」
許月顏被嚇住了,臉上火紅的印子都好像不覺得疼,也不敢抬頭去看顧清翎,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門外站著兩個人,二夫人與陸殊澤。
陸相到訪,自然從來是二夫人去招呼,兩個人走到正廳門口,恰好看到了這一幕。二夫人沒懂,陸殊澤卻往前走了兩步,瞥了淡然自若的顧清翎一眼,向許月顏行了一禮,「許貴妃今日該是累了,不如陸某送貴妃回去休息。」
許月顏沒說話,突然抬了頭看顧清翎,卻也僅是看,用一種相當復雜的眼神望著顧清翎的面容,似是想用心力看懂眼前的這個人。然而不過一會,她依然是低下了頭,輕聲細語說了句,「勞煩陸相。」轉身便走。
陸殊澤跟在她身後,走時特意回頭去看顧清翎的表情,誰知她只是俯來把竄進屋里來的遲遲又重新抱在了懷里,拿手指梳著它身上雪白的絨毛,微含笑意的唇角也不過是笑意罷了。
陸殊澤的心口不知為何驟然悶住。
他從未看她打過人,縱使她長劍染血,殺伐不止,他也從未見過她打人。軍中營里,也不是沒有人不服她,想來一個女人統領鎮北軍,是該受過多少冷眼奚落、嘲諷恥笑。就是他親眼見過,也不下三五次了,心里清楚她只要長劍出鞘就能讓欺辱她的人落得怎樣下場,可她就是沉默。從來沉默,沒有一次例外。
她竟然打了許月顏一巴掌。
真是讓他驚的從心里冷了下去——
唯有為了卻無歡,她才會做些不像她會做的事。
顧清翎打了天離的貴妃一巴掌,這本是件足以讓將軍府上下一起掉腦袋的大事,打人的那位卻仍種葡萄逗貓氣定神閑過日子,留下親眼目睹了經過的二夫人整日惶惶。
陸殊澤說,「卻無歡見了許月顏那巴掌印一句話也沒問,疑大概也是疑的,大約心疼也是有的。不過倒沒有追究的意思,能干得出這事的人也只有你,他清楚的很。」
顧清翎嘁了一聲,「他又把我如何?」
卻無歡是真的沒追究,但能把她顧清翎如何?單單是站在將軍府門口把大門一扣,那聲響,幾乎驚得她三魂丟了七魄。
听一句「天寧帝前來與顧將軍敘舊」二夫人嚇得忙差人從後門去請陸相,顧清翎徑自去把大門從內上了鎖,看得將軍府上下都不明白——難道真讓天寧帝吃閉門羹?
雲姨皺了皺眉頭,縱使天離那些年的事顧清翎再不願跟她說,看到今天,多少也都理得出頭緒了。門鎖上了,就由著大小姐鎖了吧,不相見的人還是不見為好,免得橫生事端。
顧清翎以為卻無歡是不會來的。
真要見到了,又說些什麼話呢?兩個人問一句好不好?
他當然是好的,穩坐江山,美人在懷。不過三年消沉,放手過的全部失而復得,若有遺憾,便是純鈞。她自然也是好的,閑閑度日,修身養性。再不用征戰殺伐,費心謀略。過往舊事本就該隨雲煙散去,什麼答案不是一早心知肚明?
說來坦然,一牆之隔就是那個負手立于金殿前,與天下昭告「帝後同尊,共掌天離」的帝王——她的丈夫。卻無歡三個字,念在口上,竟似一把火灼燒心口,多想他片刻都好似能把自己焚成灰燼。
顧清翎把自己關在了屋子里,拿筆墨工工整整的謄抄著佛經——她哪懂這些,連經書都是雲姨的。
「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贊嘆釋迦牟尼佛,能于五濁惡世,現不可思議大智慧神通之力,調伏剛強眾生,知苦樂法,各遣侍者,問訊世尊。」
只管一字一句的抄,說的什麼意思看也不看一眼,一筆一劃干淨漂亮,落筆卻匆匆忙忙,也不知為的到底是不是靜心。洋洋灑灑地抄完了整張紙,回頭看時錯了五處,還有三句順序顛倒錯亂。
不掙心魔。
卻無歡等了半刻鐘,一句話未留就走了。
顧清翎長嘆了一聲,站在夏日炎陽下抬頭,不覺刺眼,反而從骨子里發冷。
大概真是最後一次了。
今晚便是信陽公主與幼帝大婚之禮,再過三五日,卻無歡也該回天離去了。她要是願意,可在這將軍府里不愁衣食過一輩子,與雲姨相伴。不願意,天下總有值得她流連的去處,負劍長行,繁花一時風雪一程,也不算人生虛度。
這次不見,便是再不相見了。
「見與不見有這麼重要嗎?」陸殊澤站在檐下望著她,斑駁光影映在他半側臉上,「見一面又如何?當晚夜宴上你不見他,我知道你尚未準備好這一刻。如今你肯打許月顏一巴掌,卻還不願見他……」
顧清翎覺得好笑,「怎麼你就這麼想我見他?」
「你肯見,至少說明你願意去放下。心里固執著念想,此一生都難相忘。」陸殊澤說得認真,認真里帶了三分無奈。他才不樂意清翎去見了卻無歡,這世上從沒有感情能拿道理拿理智困的住,愛不愛都是一念之間——卻無歡但有那麼一瞬間的不舍與疼惜,她真能拂袖全然當作看不見他的深情?
她做不到的,他更做不到。
僅是見她偶爾流露出的悵惘失落,他就無法安眠。這世上最疼最冷,也不過一句「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輕描淡寫,抹去他六年情深如許。
這之後又是生活歸于平靜,與卻無歡有關的人事沒有再出現她面前。
由于恆雲對懷臨的出戰屢敗,陸殊澤也無暇抽空再來將軍府,反而是她總覺得懷臨的用兵蹊蹺,三番四次遣人去探听前線的戰況。
轉眼七日過去,到了卻無歡回天離的日子。
听說定的是卯時出發,她一顆心懸著落不下,睜了一夜的眼。也曾有念頭冒出來,跟自己說只見一面,遠遠的看,絕不湊近——即便是一場相交,命里最後一次道別也是應該的。終于還是作罷,听更鼓聲漸漸遠去,還是在晨曦中閉了眼睡過去。
醒來時竟已經是一地的暮色。昏黃晚霞,風聲靜默。
一聲吱呀,門被推開,「都睡了一天了,再不把她叫醒要頭疼的。」
她抬眼看向門外,一時怔住,「眉姐……」
李眉施施然走進來,眸光里笑意流轉,「醒了?那就好。快洗漱一下來廳里嘗嘗我做的芝麻餅,雲姨可說我手藝不錯呢。」
見顧清翎仍是沒有回過身來,她走過去坐在了床沿上,一手覆上了顧清翎的手,「他將我留下,說是照應你,或許是照顧你。總之——他說至少你要過得好。」
顧清翎忍不住嗤笑,「他做好他的皇帝就行了,管這麼多閑事做什麼。」
李眉看她絲毫不驚異,也就了然于心,「你早就知道我是他的人?」
「沒有那麼巧的事。」顧清翎垂了眸,「在錦城時他也就沒有瞞我。」
「可有件事,我瞞了你。」
李眉說,「那些你曾說給我听的點滴瑣事,我都記錄成冊,在錦城時交到了卻無歡手里。那其中,有你與陸殊澤恩愛舊事。」
顧清翎簡直一瞬啞然。
然後她忙抓住了李眉的手——話在唇邊,眼底卻殺意驟現。
她大意了,大意到不知何時將軍府竟已被數百人包圍,門外森寒劍光映在眼里,劍鋒就抵在雲姨的頸側。李眉也倏地反應過來,把腰間的匕首塞到了顧清翎手里,唇語輕道,「萬事小心,性命為先。」
顧清翎也向她打了眼色,意為,「你也一樣。」
李眉壓低了身子往窗戶那走去,稍稍探出頭來向外張望,然而什麼人都未曾看見。她回看了顧清翎一眼,示意她不必輕舉妄動,又指了指面向花園的後窗——這意思顧清翎清楚,眉姐是想拿自己做餌,好讓她能有月兌逃的機會。
正在猶豫該如何出手,卻突然有人敲了敲門,「手下人不知規矩,還請三嫂勿怪。」
聲音清越,謙卑識禮。
卻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