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無歡一早就出去了,說是很快就回。
顧清翎無事可做便慢悠悠地在王府里閑逛,本是不想進那個別苑的,可就是有一股探尋的念頭驅著她往那個門里踏——丫鬟都說,那是爺閑置了很久的院子,除了偶爾打掃,她們一般不敢進去。
不敢?她好奇,為什麼不敢?
「那個別苑,爺自己都很少進去,就是偶爾路過了也匆匆走過去,看也不看一眼。」
走進去的時候,沒有顧清翎想象中的荒草叢生,反而收拾的很妥帖。就是本該天天照料的花草已經枯死了很久,那池清可見底的水池里也沒有活魚。這院子是死的,盡管保持著原本的外貌,里面卻沒有任何時間的痕跡。
像是,停在了某個過去的時刻。
顧清翎走過去,伸手推開了那扇門。
映入眼前的首先是一張書桌,堆著大冊的書卷,筆架上懸著的毛筆微微晃動。因著風,那些書頁稍稍卷起。而後,竟是一室的明亮,整潔靜謐。她站在原地,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情景。一眼看到底的屋內,沒有半點的陰晦和死寂,亮堂的好像主人從來沒有離開過。
她信手過去翻了翻那些書冊,從各種河流疏通圖到城池布防、官員選拔制度,墨色陳舊,紙張泛黃。可那些張揚凌厲的字跡,一眼就知道出自卻無歡的手。她好像頓悟了什麼,這些東西,屬于曾經的三殿下,那個人人稱賢、勵精圖治的三皇子。
走過擺設著瓷器花瓶的架子,她望著正對書桌的那張床。素白色的紗帳,碧清色的床單,枕邊還綴著一枚精致的淺紫色流蘇,一看就知道這是女子的床榻。她無法想象,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才會讓卻無歡珍惜到夜夜挑燈處理公事文案還要貪看她的睡顏。
轉念一想她又覺得不那麼奇怪了,誰還能是生來就淡漠到骨子里呢?
窗下陳放著一把古琴。
她走過去拿指緣輕壓,音色明晰,她忍不住將琴抱起去那琴底——果然是有字的,蒼勁有力的筆畫卻寫著「不思量,自難忘」這樣哀涼的句子。顧清翎心里忽而一緊,這六個字,同樣是卻無歡的筆跡。
撇豎橫,都是疼。
「都是舊事了。」
顧清翎驚的回頭,卻無歡正站在門外。一襲墨青的袍子,面色仍是淡淡的冷漠,太陽都照不出點溫度來。雙眸里三分清寂三分恍然未加隱藏,看得她心里一虛。
她忙小心翼翼放下了琴,神色有些尷尬,畢竟是自己未經他同意就闖入了這里。
「她……」
「她死了。」
顧清翎話未問完,卻無歡便回了,他說著,眼底似乎還有狼狽的笑意。他走進屋里來,目光不知該落在何處,看過書冊,看過床榻,看過舊琴——最後還是與清翎的視線撞上。
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安慰的話,索性只有沉默,她本就不該站在這里,莽撞的打擾了他的過去。也許這是他最後的淨土,獨避風雨,她很歉疚……
「那你的事辦完了嗎?」
「辦好了。」
「那……回去吧。」
當天晚上,顧清翎執意要卻無歡陪著她玩到盡興。
「爺,你這三年究竟都干什麼去了?朝中無人、軍中無權,人人提起你寧王兩個字就面露懼色,也不是韜光養晦,整日流連青樓里也沒見你妻妾成群坐享榮華——倒把這市井的小伎倆玩的出神入化」顧清翎靠在樹干上把卻無歡數落了一頓,這才平衡了心理,灌了一大口酒下去,還不認輸,「再來!」
承影知道自己的將軍喝了酒便無法無天,料也沒料到她居然要和王爺賭酒玩骰盅,本想著這些年她在軍營里把這小小的骰子已經跟兄弟們玩得出神入化,輸是不會的。可、可是王爺居然比她還會玩,半個時辰過去,將軍在王爺手里贏不過三局,一壇酒都幾乎給他倒空了!
「真的不能再喝了,將軍……」
承影說什麼都要攔,讓清翎一把就推開了,「讓開!願賭服輸。」她舉杯又是一飲而盡,酒不烈,可喝了不少真有些懵。越是這樣,她越不肯服了他,拿著骰盅搖搖晃晃「 」的一下,「爺,猜!」
他坐在椅子上,月華傾瀉在眼眸里,那只頎長優雅的手慢悠悠扣在了骰盅上,一襲綢緞的黑衣在月下仿佛蒙了層白霜。
「小。」
他低聲說了這麼一個字,伸手揭了骰盅,白玉的骰子上紅朱砂點了三個點——
卻無歡抿唇一笑,將酒杯呈在顧清翎跟前,「王妃好酒量。」
「你肯定使詐!」顧清翎盯著他,恨得牙癢癢,「憑什麼你搖點的時候我就听不出來?听出來也是錯的!」
卻無歡斜手抄了骰子,白皙縴瘦的手腕翻轉不停,就听見骰子撞在骰盅里噠噠噠的聲音。他睨了承影一眼,將骰盅扣在了矮桌上,「承影,你猜。」
「這個……」承影為難地看了看自家將軍,又礙著王爺下了令,「我賭……大……」
卻無歡唇上無笑,眼底含笑——五點大。
「願賭服輸。」他舉杯就飲,將空了的酒杯倒立著給她看。
「你故意給他放水!」顧清翎橫著眼瞪他,還是不服輸,硬拉著卻無歡的手去搖骰盅,半點沒有端莊知禮的王妃樣子,醉眼稀松的,讓站在在院內伺候的丫頭們都忍不住捂著嘴笑。
承影拿她沒辦法,只得跟卻無歡賠笑,「將軍……素來就是這樣率性而為。」
卻無歡自顧自飲酒,「軍痞之氣……」話是這麼說,可听不出絲毫嫌棄來。
再不過片刻,顧清翎就真的醉了,趴在樹下就這麼睡了。
月色清寂襯著她那一襲白衣,長發披散宛如墨色氤氳,面色紅得好似能掐出水來。醉得這樣了,口里還念念叨叨著是他耍詐。卻無歡沒辦法,走過去撫過她的額發——他知道她是想勸慰他,她也許不善言辭,只能用這樣的方式陪伴。
那些過去,她沒有問一句,卻這樣寬容了他。無奈地一笑,他伸手將她橫抱進了屋里。
得妻如此,他三生有幸。
顧清翎一覺睡醒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辰,頭也疼腰也酸,一轉身就是卻無歡坐在桌前的側影。見她醒了,興致頗好,「銀絲卷、紅豆糕、酒釀丸子……來看看喜歡吃什麼。」
零零碎碎的片段閃過腦中,她抓起枕頭就向他砸過去——他真當自己醉得糊涂就會忘了昨夜是怎麼讓他生吞活剝吃得連渣都沒剩下?
「行了,就別撒嬌了,起來梳洗一下。」
顧清翎白了他一眼,自己爬下床換衣梳洗,本想著把卻無歡趕出去,可他那副天經地義就該在這用早膳的樣,氣定神閑,她反倒莫名消了氣。
「嘗嘗這個。」
卻無歡將一碗清粥推到她跟前,小米粥上灑了蔥花,入口竟是咸鮮的滋味。
「烏骨雞湯熬的。」他說著,夾了一小塊糕點送進她口里,「受累了,是該補補。」說得真是一本正經,眸子里風輕雲淡,徑自又擱了筷子拿起湯勺喝自己碗里的粥,讓清翎實在找不到發作的空隙。
大概是宿醉還難受,用完早膳許久顧清翎還是半倚在那張美人榻上不願動彈,卻無歡沒辦法,吩咐丫鬟去給她沏一杯解酒的熱茶。
「還以為你長久在軍營里廝混,酒量該不得了才是,這就不行了。」
顧清翎累得只能笑了笑,「能喝的還是他們,我平時光女扮男裝就已經不容易了,哪敢沾酒?何況軍里是不許飲酒的,我也只是偶爾許他們放縱一次。上了戰場都是不計生死的,難得一次也該痛快。」
「對了,你昨天去辦了什麼事?」
「也沒什麼,不過是找卻無憂拿樣東西,他想借我的手報仇,我就順他的意。」他說著,支著下巴眯眼看她,「就像你昨晚說的,我朝中無人、軍中無權,做借刀殺人的那把刀,不冤枉。」
清翎被他說得微微一愣,「我昨晚說過這話?」
「忘了?」卻無歡斜覷了她一眼,「王妃還真是好習慣,對自己不利的話說完就忘,欺負你的事醉成那樣都還能醒來就記起。」
她聳了聳肩,笑盈盈地望著他。
卻無歡的手指劃過書冊上一頁又一頁,唇邊笑意深不可測。顧清翎好似看見了三年前那個在大殿之上雷厲風行、手段強硬又不失分寸的三殿下——她隱隱竟有些期待他的手段,一如一把飲血的劍嗅到腥味,蠢蠢欲動。
「爺。」
「怎麼?」
「沒什麼,就是覺得日子過得似乎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