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簡單的院落。
池邊上有幾樹青竹,藤架上繞著葡萄的枝葉,擺放在院內的石桌下種著幾叢不知名的野花。夏日蟬鳴,風過留香,也是一派生機勃勃。
這便是天啟帝欽賜于顧清翎的府邸。
「將軍!」
一名身著鎧甲的將士匆匆踏入院內,見到站在樹下的白衣女子,腳步加快著趕過去,抱拳行禮,「將軍,你吩咐的事,末將已經辦好。三千黃金已經暗中送往齊大人家宅,更派數百精兵護衛大人還鄉,將軍請放心。」
听得此言,白衣女子稍稍轉身,輕聲嘆氣,「若不是有齊大人數月前暗中傳信于我,授我大殿上該如何表現,我未必還能站在這。十年來,齊大人一手提拔我,如今東窗事發,要大人替我頂罪才可保我一命,清翎當真是愧對他……承影,可查到是誰揭穿我身為女子的身份?」
承影稍稍壓低了聲音,湊上前道︰「屬下已查到,是五殿下。」
「卻無痕?」仿佛是瞬間了然于心,清翎的唇邊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想收買我不成就干脆意圖借聖上的手殺我滅口?他到是打了好算盤,我活著,定讓他失望的很!」
承影難免後怕,「將軍這次,真可謂有驚無險,九死一生。」
清翎卻笑了,走至石桌前坐下,「有驚無險是實話,九死一生可就夸大了。你當聖上是什麼人?幾十年來勵精圖治方讓天離國強盛至此,眼里哪容得下沙子?我三番五次覲見,他怎麼會辨不出我是女子?只是這事既然被人揭出來,自然是要個人出來把罪都扛上身才能服眾。齊大人,是為大局著想。」
說著,她一笑,「不過這仇,我定是要向他討回來的。」
話音剛落,便有兩名侍婢怯生生地走上來行禮,「將軍……該是梳妝換衣的時候了。」
梳妝換衣?
清翎這才猛然記起,今日可不是她與寧王成親的日子?這些天清閑久了,把正事都給忘了。怪不得今天小丫頭們看她的神色都小心的很,肯定是以為她不做梳妝準備是不肯嫁,一個個怕誤了時辰擔當不起。
她擺了擺手示意她們下去,「去把東西準備好,我隨後就來。」
得了恩赫,兩個侍婢如釋重負,急忙笑著下去了。
「將軍真要嫁給寧王?」承影顯然是替她委屈,面色不忍,「傳聞寧王日日流連風月之地,性情乖張,三年來未有一天入宮覲見,對聖上這樁賜婚,仿佛是充耳不聞……就是寧王府上的下人們也都竊竊私語說……」
清翎本還想勸他,听到他話說到這卻來了興致,「呵,他們說我什麼?」
承影憤恨,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中擠出,「說將軍又老又丑,豈配做他寧王府的正妃?就是側妃的位子,寧王也不屑施舍給將軍!」
清翎听後,只淡淡一笑,「尋常女子到十六歲便要出嫁,我已經是二十二了,再稱不上年輕。何況自三年前聖上賜封三殿下寧王,三年間他也未冊立王妃,想必是眼光頗高,我這副容貌,也著實入不了他的眼。」
承影听她這樣自嘲,急忙勸說,「在末將眼中,將軍便是傾國傾城,任何人凡俗夫子也匹配不上。更別說寧王只是空有皇子虛名的紈褲子弟,將軍若不願嫁,不如……」
清翎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寧王,我必須嫁。」
她站起身來,拍了拍承影的肩膀,眼神望向遙遠的天際,瞳孔中倒映出浮雲悠悠。
「不嫁,便是死。」
「我手里可有二十萬精兵,沉王謀反之事尚歷歷在目,聖上絕不允許其他人再有任何機會奪他的江山——我這二十萬大軍,要麼交于他手,要麼我死。安排我下嫁寧王,聖上的用意,難道我還不懂?」
「他也曾是勵精圖治、運籌帷幄的三殿下啊……聖上把我跟他綁成了一顆棋,要的到底是個可繼承大業的明君,還是牽制兵權的擺設,我都看不明白。」
「走吧承影,別耽誤了我出嫁的時辰。」
軍中十年,舞刀弄槍,如今看著鏡中盛裝的自己,她反倒不習慣了。
輕輕用螺黛描了眉色,雙瞳是水一樣的光波瀲灩,緋色的胭脂掃了面頰蓮臉巧笑。奴婢拿了新制的胭脂紙來,她張口微微一抿,唇色嬌艷。
連喜服都是宮里賞賜的,吳越進貢的絲綢拿金線繡了栩栩如生的龍鳳呈祥,外籠了一層薄紗,七分華貴里添了三分仙氣。
泠泠作響的金步搖、琥珀做眼的鳳簪、鳳冠上綴了銀絲絞成的流蘇結,連著遮面的珠簾都是南海的上等珍珠,粒粒飽滿,光澤柔順。
顧清翎拿銅鏡看了又看,她從未如此盛裝過。
承影見了她,難得流露出笑意,「將軍這樣打扮……真美。」
已經打扮至此了,看丫鬟還把戒指、手鐲往她手上套,她只得搖了搖頭「這樣費時費錢的打扮,丑八怪也能變成天仙了。」
小丫鬟偷偷笑,「哪有的話,奴婢可沒見過比將軍更好看的人了。」
本來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誰知吉時已過仍不見寧王迎親的隊伍。宮里來的宦官不知出了什麼事,三番五次派人去問,又一面打量著清翎的神色,生怕她動怒。
到正午了,寧王府才有人不急不緩傳話來︰爺昨夜在聞香閣留宿,想必是醉了一夜,到現在仍未醒。自今早王府就陸續派了不少人去催,可是爺說……是將軍自己要嫁給他,他可沒答應。要嫁,就自己去王府,別指望爺來接親……
「這……」
管事的宦官面露難色——知道寧王從來如此,醉在青樓一夜分明是不打算認了這婚事。可已經到了這一步,難道真的將婚事作罷?他要是回去跟聖上實話相稟,保不準聖上一怒之下就要了他的腦袋!
一干送親的官員在屋外走走停停,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該如何跟將軍說呢?
寧王分明是在折辱將軍,一個女子大婚當日竟要自己走去夫家?這說來是何等顏面掃地的事情,別說尋常女人不肯,這位可是鎮北將軍!
若是將軍一氣之下不嫁了,他們這些負責籌備婚事的朝臣還不得以死謝罪——
「什麼事?」
听到門外人聲窸窣,清翎忍不住走出屋外。時辰已經過了還不見寧王,又見這些人各個神色驚慌,她心中了然,「說,寧王怎麼吩咐?」
「寧王……」寧王府的侍從見了清翎,慌張地跪了,「寧王說……要王妃屈尊,自行、自行……去府上!」
呵!到底是寧王。
清翎雖是早知道寧王不應這門親事,該會百般刁難。不過這樣公然抗旨,將她如此不放在眼里,她倒還是驚了一驚,當真狂妄至此。今天是不管她去不去寧王府,日後淪為他人茶余飯後的笑柄已是再所難免……
「豈有此理!寧王欺人太甚!」承影剛想拔劍斬了眼前的侍從,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劍鞘上,阻止了他的出劍。
清翎自己知道,這侍從用詞斟酌的極客氣了,說不準寧王原話說得她多輕賤。可沒辦法,如今夫家不來迎親,賜婚的聖旨又在她手上,這親要不要成,可從來由不得她。
「寧王啊,果真如傳言……好大的架子。」
听了她這句話,整個將軍府的人嚇得慌忙跪地,哪還敢說一句勸說的話。
嫁還是不嫁?
清翎也在深思。到這一步她若不肯嫁,想必聖上不會為難她。可是之後她手握兵權又該如何自處?嫁于寧王,雖是受辱,倒也沒有委屈了她。總好過他日一不小心,聖上將她指給五殿下,那她便真的無路可走……
半晌,她終于抬了手,「都起來吧。承影,備馬。」
「將軍?不可啊——」
承影眼中閃過各種復雜的情緒,神色有些苦痛——他的將軍,從未受過如此侮辱!多少次對敵命懸一線,拿自己的本事性命才換來二十萬大軍對她的尊重,如今竟要受一個男人擺布至此!
「承影。」
清翎看著他,笑容里意味深長,「寧王不來迎親,這禮還是要行的,否則即便我到了王府,難道抓只公雞行禮不成?走,隨我一同去聞香閣見過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