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衍听永熙如此說,心中也深以為然,為今之計,也只有如此了。他這麼想著,伸手在桌上取了一枝朱筆,扯了一幅平日里宣旨用的白絹出來,剛要下筆,卻突然頓住,似乎在斟酌措辭。筆尖那鮮紅的汁液,就滴了一兩滴到白絹上。
可是想著想著,他突然放下了筆,抬頭向蘇簡看了一眼。蘇簡心中詫異,與文衍互視了片刻,而永熙跪著,沒有見到兩人的眼神交流。
文衍就從懷中取出了一塊碧玉,自己走上前,親手交到永熙手中道︰「七叔,朕就不書寫密詔了!這塊玉玦,是先帝親賜,朕的貼身之物,朕將此玉交給七叔,由七叔親攝神武大營。持此玉,如朕親臨。」
永熙雙手捧了那玉,恭敬應了,接著說︰「如此,臣告退了——」他此刻才抬起頭看著小皇帝,口中說︰「皇上也請多保重!」言畢,永熙起來,就朝殿外退去。蘇簡沒有多想,就隨著他一起朝勤政殿外走去。結果文衍開了腔,道︰「七叔,麻煩請先在殿外等一下。我有幾句話,想要問一下太傅!」
永熙點了點頭,向蘇簡看了一眼,便自行出了勤政殿,與黃立一起,立在殿門口,一左一右,像是兩尊門神。
文衍便將聲音壓得極低,問蘇簡︰「太傅,如果你今日在朕的位置上,你會相信朕的七叔麼?」
蘇簡吃了一驚,難道文衍適才沒有寫下任何密詔,而只是賜了一只不會說話的死物,竟是小皇帝連永熙也懷疑上了麼?
文衍見蘇簡的神情,便有些懊惱地向椅上一坐。道︰「朕,朕不是對七叔有所懷疑,只是不敢信而已!」他有些不敢去看蘇簡的神色,「朕都不知道可以相信誰了!七叔以往一直和五叔交好,而且父皇……過世以後,五叔和七叔兩位手中的陰字營都不曾交還宮中。所以朕怕——」蘇簡剛進來時見到的那個正襟危坐的小皇帝,此時面上流露出可憐兮兮的神情。
蘇簡略想了想,正色對文衍說︰「回皇上的話,以臣素日對七王殿下的了解,臣絕對相信他!」她將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仿佛給小皇帝打了一針強心針。而蘇簡想了想又說︰「臣會隨七王殿下一起去神武大營傳旨。如果真的有什麼異狀,那麼臣也不會袖手旁觀!」
她的眼神清明。定定地看著文衍。片刻之間,文衍的心就似安定下來,低聲說︰「太傅保重!見到柔雅縣主,千萬囑咐她自身安全為要,不要輕易回宮。哪怕……哪怕她回去天炎,朕也不會怪她……」話語之間。竟帶了幾分淒涼。是因為文衍深愛柔雅,所以才能有這樣的了解與體諒麼?
蘇簡心中惻然,也低聲道︰「柔雅縣主必不會如此。如果臣見到她,會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相助她前來與皇上相見!」
柔雅,你到底在哪里呢?天京這團亂局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不要一個人自己扛啊,如果可以幫,你讓我幫幫你吧!
蘇簡低低地叩首下去,拜別文衍。在勤政殿門口,永熙見到蘇簡面上的惻然之色,和微紅了的眼眶,大概也猜到是怎麼回事,安慰她道︰「只有解了天京的亂局,才能令柔雅縣主安全地回來!」
蘇簡點了點頭,沖永熙一笑,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永熙也反過來緊緊地握住了蘇簡的手,說︰「我們快走吧!我已經在北門安排了坐騎。」
北門?神武大營不是在城南麼?
永熙微微點頭,似乎在回答蘇簡目光之中提出的疑問,又贊許地笑笑。或許,關竅就在這里吧!
這次永熙沒有帶著蘇簡去走那密道,而是牽了她的手直奔北門。北門內外,沒有多少雷字營守衛,而永熙二人去的又急,待到雷字營的守衛想起來去報石瑯的時候,已經遲了。永熙與蘇簡已經出了北門,在那里,一匹全身雪白的神駿坐騎正在候著,見了永熙,那匹馬自己上前,在永熙身上親熱地聞聞蹭蹭,接著長聲嘶叫,仿佛十分地歡喜。永熙模模馬頭,說︰「小白!好久不見,這次要靠你出力了。」
小白!蘇簡被這個昵稱驚到了,嘴張得可以直接吞個雞蛋下去,幸虧永熙沒有看見她這副表情。
這時遠遠地傳來一個雄壯的男子聲音——「七王殿下,蘇太傅,請留步!」不是別人,正是石瑯趕來了。
「石將軍,毋庸客氣,不用相送了!」永熙一聲長笑,聲音也遠遠地送出去。
「快,快留住——」石瑯的話音未落,永熙已經抱起蘇簡,將她放在馬背上,接著自己一躍而上,兩人一騎,也未見那白馬如何用力,只是像一道白影也似,沿著北門外天京的街道,飛一般地去了。
石瑯郁悶地听著北門處戍衛的稟報,心道︰「這下放虎歸山了,也不知道神武大營那邊諸事是否都已經安排妥當了!」他的眼神郁暗,就如天邊滾過的陰雲。
而永熙帶著蘇簡,兩人共騎,在天京的街道上狂奔。也不知是因為那馬兒神駿非常,還是因為永熙騎術高明,白馬在街市之中左沖右突,連個行人的衣角都沒有踫到。蘇簡只覺得風從耳畔呼呼地吹過,街道兩邊的屋宇在飛速地向身後退去。她怕擾了永熙的心思,乖乖地窩在永熙懷中,一言不發。永熙專揀近道而行,平日里要大半個時辰的腳程,這次兩人只用了大約一刻鐘,就已經來到了律水北岸。
這時節,凌汛已過,天氣漸暖,律水上駕起了一座浮橋。
永熙先把蘇簡放下,自己躍上馬鞍,極目遠望,皺了眉道︰「浮橋中央竟斷了一小段!」
蘇簡想了想道︰「要不,你帶著小白先去神武大營,我再慢慢過來?」她此話一說,那白馬就似有靈性一般,朝蘇簡轉了轉頭,哼了哼,好似極其不服氣的樣子。
永熙回頭望了望,道︰「來不及了,無法,只能搏一搏了!」他伸出手,「蘇簡,上來!」白馬載著兩人,開始在浮橋上狂奔。而蘇簡見遠處那一道短短的斷口,似乎越來越近,看起來也越來越長,一顆心不受控制地砰砰跳起來。永熙便一手執韁,另一只手捂住蘇簡的雙眼,「簡簡,別怕——」他在蘇簡耳邊柔聲說。
可是蘇簡似乎還是能感覺到那豁口越來越近,只听永熙提氣一聲大喝︰「照夜白,去——」兩人一騎,就似騰雲駕霧一般地飛起來,接著「咚咚」兩聲蹄聲,大名叫做「照夜白」的這匹坐騎,穩穩地落到了豁口對面的浮橋上。
蘇簡驚魂甫定,居然還知道贊一句︰「小白原來叫照夜白?好名字啊!」永熙微微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對蘇簡笑了笑,而他沒有再做停留,兩人過了律水,直奔神武大營而去。
神武大營之中,陳去華等人似乎早有準備,永熙到了營中,將天京的情勢一說,再出示了御賜的信物,數名將領都隨著陳去華,在永熙面前跪了下來。
「——萬歲萬歲萬萬歲!」小皇帝說過,那碧玉玦所至之處,「如朕親臨」。
「末將等唯七王殿下之名是從!」這就是向永熙表忠了。
蘇簡在旁冷眼旁觀,似乎永熙接手神武大營的過程太順利了。回顧兩人出宮,似乎除了路上稍有些阻礙之外,其他一切都水到渠成。陳去華馬上按照永熙的吩咐,點了三萬人,準備渡過律水,在天京城南門外扎營。
永熙與蘇簡的眼光偶一對上,兩人的眼神之中都充滿了疑惑。難道另一邊,神廟、雷字營,都想不到這股距離天京只有咫尺之遙的軍事力量麼?號令神武大營如此順利,不能不令人懷疑還是有什麼陰謀在背後
唉,不管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未時出發,分兵兩路,一路渡船,另一路工兵當先,以最快的速度將律水浮橋築好。兩路大軍在南門外會和!」永熙一聲令下,陳去華等軍中將領,自然一一將各營各隊的司職順序,極為迅捷地安排下去。在一刻鐘多一點的時間之內,神武大營竟然有條不紊地出兵了。
只是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士兵們大多也知道天京城中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大家不知道的是,此次神武大營在這場變亂之中究竟會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還有個更沉重的問題,壓在眾兵心上——如果你手中刀劍,指向天京城中的百姓,甚至是自己的親人熟人的時候,該怎麼辦!
沒有人願意去細想這件事,而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們都只是帝王手中的刀劍,而決不能有自己的意志與選擇。
南征回來的神武大營,在陳去華過去一年中的勉力維持之下,戰斗力似乎未減,工兵營飛快地將浮橋合攏,而另一邊,征用的渡船在律水之中來回,將神武大營的士兵源源不斷地送往北岸。
而永熙與蘇簡,還是牽了照夜白,緣著浮橋再次北渡,不多時,天京城南門已經遙遙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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